灶台上的铁锅渐渐冒起热气，云逸道长把饺子倒进锅里，白胖的饺子在沸水里打着转，像一群欢腾的小鱼儿。孙晓凤蹲在灶边看火，火光映得她脸颊更红，辫子上的绿流苏垂在肩头，时不时被柴火的热气吹得轻轻飘起。
“晓凤丫头，你可知‘道在自悟’是什么意思？”云逸道长往灶里添了根柴，慢悠悠地问。
孙晓凤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说：“是不是就像我不爱穿脚蹬裤，自己觉得舒坦最重要？”
道长朗声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正是这个理。穿衣如此，做人亦如此。旁人说的好坏，终究是旁人的秤，自己心里的秤准了，日子才过得踏实。”
李骁龙在一旁收拾红薯，闻言抬头看了孙晓凤一眼，她正听得认真，鼻尖沾了点灶灰，像只偷喝了米汤的小花猫。他忍不住伸手，用指腹轻轻替她擦去，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孙晓凤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耳尖又开始发烫。锅里的饺子浮了起来，白气裹着香味漫了满灶房，把三人的影子都熏得暖融融的。
饺子熟了。”云逸道长捞出饺子，盛在三个粗瓷碗里，“尝尝晓凤丫头带来的福气。”
孙晓凤捏着筷子，小口咬着饺子，韭菜的鲜混着鸡蛋的香在嘴里散开。她偷偷看李骁龙，他正埋头吃着，额角的汗还没干，却吃得格外香。又瞥见道长，他吃相慢悠悠的，眼神里带着满足，倒像是在品什么山珍海味。
院门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孙晓凤忽然觉得，这道观里的时光走得格外慢，慢得能让人把饺子的香、柴火的暖、还有身边人的笑，都一点点嚼进心里去。
骁龙哥，”她小声说，“下次让道长尝尝我包的饺子。”
李骁龙抬头，嘴里还含着饺子，含糊不清地应：“我尝了，比我妈包的好吃，到时我跟你一起。”
云逸道长看着两个年轻人，端起碗喝了口汤，嘴角的笑意藏不住——这烟火气里的修行，原是比经文更生动的道理。
吃完饺子，慧明师兄来灶房收拾碗筷，见李骁龙正帮着劈柴，便笑着打趣：“师弟今日倒是勤快，往常让你劈柴，总说要打坐悟禅。”
李骁龙挠挠头，没接话，却往孙晓凤那边瞥了眼。她正蹲在墙角看竹篮里的酸枣干，指尖捏起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嚼，酸得眉眼都皱成了小核桃，又忍不住再捏一颗，像只藏食的小松鼠。
云逸道长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望着檐角的太阳，忽然道：“今日天好，晓凤丫头要不要去后院看看？那里种着些药草，这个时节正有几株耐冻的开得旺。”
孙晓凤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拍了拍棉裤上的灰：“真的吗？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药草开花呢。”
李骁龙自然跟着同去。后院比前院更僻静，篱笆墙上爬着干枯的藤蔓，却在墙根处冒出几簇紫莹莹的小花，花瓣薄得像蝶翼，沾着霜气反倒更精神。孙晓凤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瓣，生怕碰碎了那点紫。
这叫忍冬，能入药，冬天越冷开得越欢实。”李骁龙蹲在她身边，指着花茎上的细绒毛，“师父说它性子倔，像个不肯向寒天低头的硬骨头。”
孙晓凤听得入神，忽然觉得这花倒和自己有点像——旁人都穿脚蹬裤，偏她守着花棉袄，不也像这忍冬，在扎堆的热闹里，守着自己的那点倔脾气么？
正想着，手腕忽然被什么东西碰了下，低头见是只七星瓢虫，红底黑点的背壳在紫花瓣上慢慢爬。她刚要笑，却见李骁龙伸手，轻轻把瓢虫拈到自己手心里，往篱笆外送：“别吓着花儿。”
光穿过他的指缝，在他手背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孙晓凤忽然想起他方才替自己擦灶灰的指尖，也是这样暖烘烘的。
“晓凤丫头，骁龙，该抄经了。”前院传来云逸道长的声音。
两人起身往回走，孙晓凤瞥见李骁龙手心里的瓢虫不知何时飞走了，只留下点绒毛似的痒。她偷偷拽了拽辫梢的绿流苏，忽然盼着冬天能再长些，长到能多来几趟道观，多看几眼忍冬花，还有……身边这个说话会让她耳尖发烫的人。
回到前院，云逸道长已在案前铺开宣纸，墨锭在砚台里磨出淡淡的香。李骁龙搬来张小木凳，让孙晓凤坐在一旁看，自己则取了支狼毫笔，蘸了墨汁准备落笔。
孙晓凤凑过去瞧，只见宣纸上写着“道法自然”四个大字，笔锋遒劲又带着几分柔和，像老槐树的枝丫，看着苍劲却藏着韧劲。她不懂书法，只觉得那字落在纸上，比村里先生写的春联更有看头。
“骁龙哥，你也会写这个？”她小声问，生怕扰了这份静。
李骁龙手腕微顿，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点儿，他抬眼笑了笑：“师父教的，刚开始写得歪歪扭扭，像爬虫子。”
云逸道长在一旁捻着胡须，慢悠悠道：“字如其人，他这字里藏着股犟劲，倒和他挑红薯时的样子像。”
孙晓凤忍不住笑出声，想起他挑着两箩头红薯爬坡时，脊背挺得笔直，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掉也不肯歇脚。正想着，指腹忽然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是衣兜里的水果糖，是早上李骁龙给的。她悄悄剥开块橘子味的，塞到嘴里，甜味在舌尖漫开，像把方才灶房里的暖，又嚼出了新滋味。
李骁龙抄完经，见她腮帮子鼓鼓的，像揣了颗小果子，便把写好的纸晾在石桌上：“等干了给你，回去贴墙上，比年画好看。”
孙晓凤眼睛瞪得溜圆：“真的？”
“骗你是小狗。”他说着，从墙角拿起金箍棒，“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家，不然你妈该该着急了。”
云逸道长把装酸枣干的竹篮递给孙晓凤：“带回去给你爸妈尝尝，这酸枣是后山长的，比供销社的蜜饯更有嚼头。”又看了李骁龙一眼，“路上慢些，别摔着。”
出了道观，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前一后落在青石板路上。孙晓凤拎着竹篮，辫梢的绿流苏和李骁龙金箍棒上的红绳时不时碰在一起，像在悄悄说悄悄话。
“骁龙哥，”她忽然停下脚，“明天早上，我给你带我做的糖糕吧，甜得很。”
李骁龙转过身，夕阳落在他眼里，亮得像藏了星子：“好啊，我在老槐树下等你。”
风从山道上吹下来，带着道观的香火气和山里的草木香。孙晓凤攥紧了手里的竹篮，觉得这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更暖些，连空气里都飘着甜甜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