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龙的睫毛又颤了颤,像是被窗外的蝉鸣惊扰,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他先是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眼珠转了半圈,才慢慢聚焦到床边的乔惠和孙晓凤身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们……咋在这儿?”
“骁龙哥,你醒啦!”孙晓凤“腾”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椅子腿也没顾上揉,几步跑到床边,“感觉咋样?头还疼不疼?”她伸手想去摸他的额头,又想起医生说过不能碰,手在半空停了停,改成了拽住他的被角。
乔惠也跟着起身,端起床头柜上的温水:“先喝点水吧,刚醒嗓子干。”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李骁龙的肩膀,想让他靠得舒服些,指尖碰到他后颈的皮肤时,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脸颊悄悄红了。
李骁龙喝了两口水,喉咙里的干涩缓解了些,才注意到病房里的气氛有点微妙。乔惠站在床尾,手指绞着裙摆;孙晓凤蹲在床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像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他笑了笑,露出两颗小酒窝:“咋了?我睡这一觉,你们俩偷着说我啥坏话了?”
“谁跟你说坏话了!”孙晓凤嘴硬,却忍不住笑了,“我们在说你周岁抓阄的事呢,你还记得不?”
李骁龙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一岁的事哪能记得住,都是我爸我妈后来讲的。”他挠了挠头,眼里闪过一丝不好意思,“说我把鸡蛋扔我大伯脸上了?还抓了书本和钢笔?”
“不光呢!”乔惠抢着说,眼睛亮闪闪的,“你还把口水蹭了满书页,你妈到现在还把那本书当宝贝收着呢。”
李骁龙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红到脖子:“我妈就是爱夸张。”他转而看向窗外,像是在转移话题,“我睡多久了?我爸呢?”
“快一天了。”孙晓凤说,“金山叔跟尚先生他们出去吃面了,估计快回来了。”她故意把“尚先生”三个字说得轻,怕勾起他的烦心事,又赶紧补充,“乔惠姐给你带了鸡汤,我去热一热?”
李骁龙刚要点头,病房门被推开了,李金山领着尚富贵一行人走了进来。他看到儿子醒了,几步冲到床边,声音都在发颤:“骁龙,你醒了?感觉咋样?头还晕不晕?”他伸手想摸儿子的脸,又怕碰疼他,手在半空悬着,眼里的红血丝像网一样密。
“爸,好多了。”李骁龙反过来握住他的手,他爸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指关节上全是老茧,“就是有点饿。”
“饿了好,饿了好!”李金山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忙招呼乔惠,“小惠,你带的鸡汤呢?快给骁龙热一热。”又转头对尚富贵说,“尚先生,让你见笑了,孩子刚醒,有点迷糊。”
尚富贵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在李骁龙脸上打了个转,从他挺直的鼻梁看到紧抿的嘴唇,又落到他攥着书本的手上——不知啥时候,李骁龙把床头柜上的《人生》抓在了手里。他心里暗暗点头:这小子,醒了还抱着书,果然跟徐德说的一样,是块读书的料。
“年轻人恢复快,正常。”尚富贵笑眯眯地说,广东口音里掺着点刻意放慢的普通话,径直走到床边,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个红本本:“我叫尚富贵,在广州和潘溪县两地做点小生意。听徐德说你考上龙都大学了,特意来看看。”他把红本本递过去,“这是我们公司的助学金申请表,你填一下,学费生活费啥的,我们包了。”
李骁龙愣住了,没接那本子。他看了看父亲,李金山眼里满是期盼,又看了看尚富贵,对方脸上的笑看着和善,却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他抿了抿嘴:“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自己能想办法。”
尚富贵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但读书不能分心。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将来毕业到我公司实习,算扯平,咋样?”他这话里带着商人的精明,既给了台阶,又把话头引到了将来。
李金山在一旁急得直搓手,想劝儿子接下,又怕显得太急功近利。乔惠在旁边看着,心里有点发紧:这尚先生咋回事?平白无故给这么多钱,不会真是尚雪梅她爸吧?
孙晓凤帮着收拾床头柜,病房里一时热闹起来,消毒水的味道里,好像掺进了点人情味。
李骁龙啃着苹果,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话:“读书是唯一的出路。”现在看来,出路或许不止一条,但读书这条路,他走定了。
正想着,乔惠端着热好的鸡汤进来了,孙晓凤赶紧接过碗,用勺子搅了搅,吹凉了才递到李骁龙嘴边:“慢点喝,小心烫。”
乔惠站在旁边,看着孙晓凤一勺一勺喂他喝汤,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暖。她忽然觉得,不管将来怎么样,现在这样也挺好——少年在病床上慢慢康复,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连空气里都飘着希望的味道。
尚富贵看着这一幕,悄悄拉了拉徐德的胳膊,两人走到走廊里。他掏出烟,给徐德递了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吐了个烟圈:“这小子,我瞧着中。回头跟你姐说一声,让雪梅也来看看,同龄人,有话说。”
徐德嘿嘿笑:“我就说吧,贵哥,这小子准合你心意。”
尚富贵弹了弹烟灰,眼里闪着精明的光:“不光合我心意,得合雪梅心意才行。不过嘛……”他往病房里瞟了一眼,乔惠正帮李骁龙整理枕头,孙晓凤蹲在床边捡苹果核,两个姑娘的侧脸在阳光下白得像瓷,“这龙凤村的姑娘,倒也挺有意思。”
尚富贵看李骁龙精神头好了不少,又跟李金山说了几句“有事随时找我”的客气话,便带着徐德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瞟了眼病房里的动静——乔惠正给李骁龙削苹果,孙晓凤趴在床边,不知在跟他说什么悄悄话,两个姑娘的侧脸在阳光下透着股清亮。
“这俩丫头,倒挺上心。”尚富贵心里嘀咕着,脚步没停,嘴上却对李金山笑道:“金山兄弟,孩子醒了就好,我们先回去了,过两天再来看他。那助学金的事,让孩子安心填,我打过招呼了,保准顺利。”
李金山一路送到医院门口,手在裤腰上蹭了又蹭,想说点啥,最终只憋出句“尚先生慢走”,眼眶又红了。他知道这“助学金”里藏着啥意思,可眼下这光景,能让儿子顺利上大学比啥都重要。
尚富贵坐进车里时,徐德正跟司机念叨着李骁龙家的破瓦房:“贵哥你是没细看,那墙缝里都长草了,屋里除了奖状没别的值钱东西,可骁龙这小子,眼神亮得很,不像一般农村娃怯生生的。”
“越这样越有出息。”尚富贵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膝盖,“当年我跑生意时,睡过桥洞啃过冷馒头,越是没啥家底,越能拼出条路。”他忽然想起李骁龙抓阄的事,忍不住笑了,“扔鸡蛋砸他大伯?这性子,我喜欢。”
车开出医院大门时,尚富贵从后视镜里看见李金山还站在门口,脊梁骨挺得笔直,像根没被压弯的苞米杆子。他掏出手机给老婆打了个电话,嗓门洪亮:“老婆子,那娃醒了,我瞧着不错,让雪梅这两天过来一趟,就说……就说来看看她姥姥。”
李金山坐在床边,看着三个年轻人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摸出烟盒想抽,又想起医院不让抽,只好塞回兜里,转而给儿子掖了掖被角:“饿不饿?我再去给你买点吃的?”
“爸,我不饿。”李骁龙握住他的手,指尖触到父亲虎口处的老茧,心里一酸,“您坐下歇歇吧,跑了一天了。”
李金山叹口气,在床沿坐下:“不碍事。你奶奶要是还在,见你考上大学,得高兴得敲锣打鼓。”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捆钱,“这是周喜祥刚才塞给我的,说……说给你补身子。”
李骁龙的脸沉了沉。他虽然刚醒,可绑架的事还记得清清楚楚,脑门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我不要他的钱。”他把布包推回去,声音硬邦邦的,“爸,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骁龙……”李金山的声音低下去,“周喜祥说,县里领导要来,让咱……让咱先别声张。他还说,给咱申请了补助……”
“补助?”李骁龙冷笑一声,“他那是怕咱告他!爸,咱穷归穷,不能让人这么欺负!”他猛地坐起来,动作太急,头一阵晕,乔惠赶紧扶住他:“别动气,医生说你得静养。”
孙晓凤也转过来说:“骁龙哥,你奶奶不是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吗?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养好病,去上大学。”她知道周家人难缠,真闹起来,说不定会给骁龙哥的前途添堵。
李骁龙看着她们,又看看父亲满脸的为难,心里的火气慢慢降了。他躺回床上,望着天花板:“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等我好了再说。”
病房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乔惠削苹果的刀“咔嚓”一声,切到了核上,她赶紧低头去捡,却被李骁龙按住了手。
“别削了,陪我说说话吧。”他看着她,眼里带着点恳求,“说说你的事,好不好?”
乔惠的心“怦怦”跳起来,指尖都在发烫。她刚要开口,孙晓凤忽然说:“我去看看鸡汤还有没,再热一碗。”转身就往外面的热水间跑,跑出门时,差点撞到刚进来的护士。
护士进来量了体温,又换了吊瓶,嘱咐李骁龙好好休息,别多说话。等护士走了,乔惠才小声说:“初中毕业后,我去市农校学的机械自动化专业,刚毕业,过两个月,能分到县农业局。”
“真的?”李骁龙眼里闪着光,真心替乔惠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