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因青黛手指沁血而勾起心悸幻觉之后,顾阑秋有意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学堂课业与日常交际中,试图用充实的生活驱散那些莫名萦绕心头的迷雾。她依旧是那个才思敏捷、笑容明媚的顾阑秋,只是偶尔在独处或夜深人静时,眼底会飞快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迷茫。
州府女子学堂汇聚了附近州县不少官宦、富商家的千金,难免良莠不齐,心思各异。顾阑秋凭借出众的才学和沈清弦自幼熏陶出的不凡气度,很快便在学子中脱颖而出,不仅课业屡得夫子夸赞,待人接物也落落大方,赢得了许多真心相交的朋友,如林清荷等。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日午后,琴课方歇,顾阑秋正与林清荷一边探讨着方才夫子讲解的一处疑难指法,一边收拾琴谱准备离开琴室。几个平日里便喜欢聚在一处、家世颇为优越的小姐簇拥着学政大人家的小姐周曼娘,恰好从旁经过。
周曼娘出身清贵,自视甚高,见顾阑秋一个看似毫无根基的“孤女”(沈清弦为其安排的身份是父母双亡、投靠远亲的孤女),不仅才貌压过自己一头,更得夫子青眼和同窗好感,心中早已积郁不满。此刻见顾阑秋与林清荷言笑晏晏,那股酸意便忍不住冒了出来。
她故意放慢脚步,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清:“说起来,顾妹妹才情如此出众,不知祖籍何处?家中还有何人在朝为官?也好让我等见识一下,是怎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才能培养出这般人物。”
这话问得看似客气,实则刁钻。学堂中众人皆知顾阑秋是“孤女”,身世成谜,周曼娘此问,无疑是当众揭短,暗示她来历不明。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林清荷微微蹙眉,欲要开口。顾阑秋收拾琴谱的手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周曼娘,心中那因连日梦境而滋生的些许飘忽感,在此刻被这直白的恶意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锐利。
她微微一笑,笑容依旧温和,却不达眼底:“劳周姐姐动问。家父家母早已故去,阑秋幸得远亲收留,方能在此安心求学。至于祖上,不过是寻常人家,并无人在朝为官,实在当不起‘钟鸣鼎食’四字。”
她答得不卑不亢,既承认了“孤女”事实,又点明自己有依靠(远亲),并将对方隐含的挑衅轻轻挡回。
周曼娘见她如此镇定,心下更是不悦,旁边一个惯会捧高踩低的李姓小姐立刻接口道:“哦?远亲?不知是哪户人家?顾妹妹这般品貌,想必那远亲也非寻常门户吧?怎的从未听妹妹提起过?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话语中的暗示意味更加明显,几乎是在影射顾阑秋的出身可能见不得光。
这下,连周围其他原本事不关己的小姐们也纷纷侧目,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与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林清荷脸色微沉,正要驳斥,顾阑秋却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顾阑秋站直了身子,目光扫过周曼娘和李小姐,最后环视一圈在场的众人。她年纪虽小,但此刻挺直的脊梁和沉静的气度,竟让在场一些年长于她的小姐也感到了一丝压力。那是沈清弦多年悉心教导、以及她自身将门血脉中潜藏的坚毅,在逆境中自然而然的流露。
“这位姐姐说笑了。”顾阑秋声音清晰,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却又异常沉稳,“收留阑秋的亲人,乃江南耕读传家之人,性喜清净,不慕虚名,故而嘱咐阑秋在外谨言慎行,专心向学,不必以家世示人。至于难言之隐……”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看向那李小姐:“姐姐莫非觉得,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本身便是一件需要遮遮掩掩的‘难言之隐’吗?若真如此,阑秋倒要请教,孝义二字,在姐姐心中,究竟是何分量?”
她并未疾言厉色,反而以问代答,将对方隐含的恶意直接提升到对“孝义”质疑的高度,瞬间占据了道德制高点。那李小姐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周曼娘也没想到顾阑秋如此伶牙俐齿,且反应如此迅捷犀利,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顾阑秋不再看她们,转而向林清荷及周围几位面露关切的小姐微微颔首:“清荷姐姐,我们走吧。今日史学夫子布置的策论,我还有几处想与你探讨。”
她从容地挽起林清荷的手臂,在一众或惊讶、或钦佩、或依旧带着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步履平稳地离开了琴室。背影挺直,衣袂轻扬,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不过是拂过水面的一片微澜,并未能动摇她分毫。
然而,只有紧挨着她的林清荷能感觉到,顾阑秋挽着她的手,指尖微微有些发凉。
回到自己的学舍,屏退左右,顾阑秋独自坐在窗边,方才强装的镇定才稍稍松懈下来。她并非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只是自幼被沈清弦教导,遇事需冷静,不可自乱阵脚。那些关于她“身世不明”的窃窃私语,早已不是第一次听见,只是今日被如此公开地质询,还是头一遭。
她不禁又想起了那些模糊的梦境,那个悲伤的背影,那片刺目的血红……自己的身世,难道真的如梦境所暗示的那般,隐藏着巨大的秘密甚至……悲剧吗?清弦哥哥他知道多少?他为什么从不主动告诉她?
一种混合着委屈、困惑和对未知的隐隐恐惧,悄然涌上心头。她拿出那本私密的手札,摩挲着光滑的纸面,却最终没有落笔。这些深埋心底的波澜,她依旧选择独自承受。
次日,学堂中关于顾阑秋身世的流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周曼娘等人有意无意的推动下,传得更加离谱,甚至出现了“罪臣之后”、“来历不正”等恶毒的猜测。一些原本与顾阑秋交好的小姐,也开始变得若即若离。
面对这些,顾阑秋表面依旧平静,照常上课、习艺、与林清荷等真心好友交往。但在无人注意时,她的眉宇间会染上一抹淡淡的疲惫与倔强。
这日傍晚,她收到了一封来自江南的家书。熟悉的字迹,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沈清弦在信中一如既往地关怀她的起居学业,并未提及任何关于流言之事(或许墨尘尚未报知,或许他相信她能处理)。但在信的末尾,他看似随意地写道:“世间流言,如风过耳,可听之,不可惑之。吾家意儿,立身以正,求学以诚,足矣。心若磐石,则八风不动。若有难处,记得,哥哥始终在你身后。”
没有直接的安慰,没有具体的指导,却字字句句都敲在她的心坎上。他知道了?或者,他只是基于对人性的了解,预见到了她可能会遇到的困境?这种无声的理解和支持,比千言万语的安慰更让顾阑秋感到温暖和力量。
她反复看着那几行字,“立身以正,求学以诚”,“心若磐石,则八风不动”。是啊,清弦哥哥说得对。她的底气,不应来自虚无缥缈的家世,而应来自她自身的品行与才学。
翌日,在一次学堂举办的小型辩议会上,论题恰与“品性与出身孰重”相关。轮到顾阑秋发言时,她站起身,目光澄澈,声音清越,引经据典,层层剖析,论证了个人品德与努力才是立世之本,出身固然重要,却非决定一人价值的唯一标准。她并未提及自身遭遇半字,但其言论的气度与逻辑,无形中是对近日流言最有力的回应。
一番发言,条理清晰,见解深刻,不仅让主持辩议的夫子频频点头,也让不少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小姐露出了深思和赞赏的神情。周曼娘等人坐在下面,脸色颇不好看。
风波并未立刻平息,但顾阑秋用她的冷静、智慧和坚韧,成功地在这场她人生中首次直面的人心较量中,守住了自己的阵地。她向所有人证明,即使身世成谜,她顾阑秋,依然是可以凭借自身光芒赢得尊重的人。
夜深人静,她再次提笔给沈清弦回信。这次,她没有诉说委屈,而是分享了辩议会上的心得,感谢了他的点拨,并郑重写下:“兄长的教诲,意儿谨记于心。必当勤勉不辍,以才立身,以德服人,不辜负哥哥期望。”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望向窗外皎洁的明月,心中一片清明。前路的迷雾或许仍在,但手中的灯,已然更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