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雪斋站在面见厅门口,手里的南蛮铁炮沉得压手。守将刚说完他在军中治腹泻的事,声音还悬在梁上。他没抬头看主位,先把铁炮轻轻放在案前,枪口朝下,动作慢但稳。
小野寺义道坐在上方,披着白底黑纹的阵羽织,眉心那颗痣很显眼。他盯着雪斋看了很久,目光落在左眉那道疤上。
“听说你是医者?”他开口,语气不冷不热。
雪斋没解释身份,也没提茶屋四次郎的信。他从行囊里取出一个东西——铁错金算盘,摆在案上。算珠是铜的,框子刻着细纹,在灯下闪了一下。
接着他又拿出一个木片拼成的小模型,用细绳绑住边角。这是他自己做的沙盘,照着小野寺城周边地形一点点量出来的。河、山、桥、路都刻了标记。
“草民习医,也学过兵法。”他说,“这不是摆样子的东西。”
义道没动,眼神扫过算盘和沙盘。厅里没人说话,炭盆里木头裂开一声响。
“你一个走方郎中,带这些做什么?”
“医病和守城一样。”雪斋说,“都要知道根在哪。军中腹泻是因为换粮太急,城若破了,也是因为根先断了。”
义道微微抬眼。
雪斋指着沙盘西侧:“羽黑山水可引下来,只要炸开堤坝,能淹断黑川桥三天。南部家运粮必经那里。水一断,十万大军也只能停在峠口。”
他又移手指向南面林地:“夜里派人带火油去烧营,弓手埋在坡后。敌军乱起来,不敢轻易推进。”
最后他说:“守城不在人多,在让他们怕来。”
义道站起身,走到案前。他弯腰看了看沙盘,手指沿着河道划了一圈。
“你说得倒快。”他说,“可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南部家派来的?穿个灰蓝直垂,装成浪人,带着点小本事混进来探虚实。”
雪斋没答。
“去年他们派了个假和尚,背《法华经》一字不差,结果在厨房放火。”义道冷笑一声,“现在我府里还有三个细作没杀。”
雪斋抬头:“为什么不杀?”
“留着他们,才能知道敌人想听什么。”义道看着他,“我也想知道你想说什么。”
雪斋明白这话的意思。他带来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会被拿去比对真假。他说得多,漏洞就多。说得少,又显得藏私。
他只问了一句:“大人需要什么样的人?”
义道没直接答。他转身踱了几步,忽然问:“你知道这次清查是谁告的密吗?”
雪斋摇头。
“是我自己安排的人。”义道说,“我把假消息放出去,看谁传回南部家。现在已经抓了五个。”
他停下来看着雪斋:“你要是细作,现在应该已经在想办法送信了。可你没动。你还敢把沙盘拿出来,说明你不怕我看懂。”
雪斋依旧站着,肩背笔直。
“但光懂不够。”义道说,“我要的是能做事的人。不是只会讲道理的军师。”
他挥手:“你暂留城中,去民政所报到。管三日份的粮册登记,查五户人家的柴薪配给。做得好,再谈别的。”
说完就要走。
雪斋没动。他知道这时候求留任反而可疑。但他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大人。”他叫住义道。
义道回头。
“沙盘我能带走吗?”
“不能。”义道说,“留下。”
侍卫上前要收。
雪斋没松手。“这是我亲手做的。每条河都是我一步步量的。如果您不信我,可以找人拆开看——木片编号对应实地坐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厅里静了一下。
义道看了看沙盘,又看看他。
“留下算盘。”他说,“沙盘你拿着。明天这个时候,我要看到一份北门百姓饮水井的巡查记录。缺一口井,你就滚出城。”
他转身走了。
侍卫退下后,雪斋站在原地没动。手里还握着那个木沙盘,边角有些毛刺,扎得掌心发痒。他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最南侧的树林标记旁,自己刻了个极小的“x”——那是他上次勘察时发现的盲区,一处斜坡下的废弃猎户棚屋,视野正好覆盖通往城后的密道。
他没告诉任何人。
守将在旁低声说:“你运气不错。他从不让外人碰沙盘。”
雪斋点头。
“不过你小心点。”守将又说,“他刚才拍桌子不是因为你说得好。是因为你提到炸堤的时候,他袖子里的手抖了一下。”
雪斋记下了。
他走出面见厅,天已经亮了大半。冬阳斜照在廊下,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攥着沙盘,指节发白。
远处传来城门闭锁的号角声。
他站在廊下没走。风吹过来,吹得衣角贴在腿上。他想起昨夜守将说的话——“明日辰时,义道大人正在处置南部家细作”。
原来不是审问,是设局。
他低头看沙盘,木片接缝处有条细灰线,像是被人偷偷打开过又合上。他不动声色地用指甲刮了一下,灰末落在掌心。
不是尘土。
是烧过的纸屑。
有人在他之前看过这东西,还用火烤过边缘防潮。
他慢慢把沙盘抱紧了些。
脚步声从另一头传来。两个文书官抱着账本走来,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
“……说是要调三车米去东仓,可东仓上周刚漏雨。”
“别管那么多,按令行事就行。”
雪斋听着,没抬头。
等他们走远,他才迈步往民政所方向去。路上经过一处矮墙,他顺手把算盘上的铜环拧松了一圈。
万一有人想偷看账目,打开时会掉出一颗算珠。
他知道这城里,没人真的信任外来者。
包括那个愿意让他留下沙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