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程向南推进,开始进入连绵的丘陵地带。这意味着更多的开山凿石,更复杂的工程难度,以及更难以协调的地方关系。
在一处名为“鹰嘴崖”的险要地段,沈家遇到了真正的硬骨头。这段路需要从坚硬的花岗岩山体上,硬生生开凿出一条足够宽阔的通道。爆破?这个时代的技术风险太高,且极易引发山体不稳和周边村民的恐慌。纯靠人力?效率低下得令人绝望,锤凿与岩石碰撞,每天只能前进尺余,叮当之声虽不绝于耳,进度却如同蜗行。
负责此段工程的,正是已被磨砺得沉稳干练的沈茂。他站在鹰嘴崖下,望着那狰狞的岩石断面,眉头拧成了疙瘩。随行的老石匠提到了山体另一侧有一条前朝废弃的老采石道,或许可以迂回利用,能省下大半工程。然而,那采石道的入口,恰好紧邻着山脚下李家庄的祖坟山。
“动祖坟风水?绝无可能!”李家庄那位满脸风霜的老族长,用旱烟杆重重敲着桌面,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他身后的族老们也纷纷附和,脸上写满了戒备与固执。“你们沈家修路是朝廷的恩典,但我们李家庄的根脉,动不得!”
沈茂没有硬碰硬。他暂停了崖下那效率低下的硬凿,带着人走进了李家庄。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沉重。村子比之前路过的王家坳更加破败,土地贫瘠,村民大多面黄肌瘦,孩童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衫,眼神怯怯。他了解到,李家庄唯一的出产是山上的毛竹和一种味道极为苦涩的野茶,因为道路艰险,运不出去,也卖不上价,村民们守着宝山过着苦日子。
沈茂找到了李家庄的里正,一个四十多岁、眉宇间带着一丝不甘沉寂的汉子。沈茂没有直接提祖坟山,而是与他聊起了村里的毛竹和野茶。
“李里正,贵庄的毛竹粗细均匀,成色极佳,若是能运到外面,绝对是上好的建材。还有这野茶,”沈茂捻起一片村民递来的干茶叶,放入口中咀嚼,那股强烈的涩味让他微微蹙眉,但他还是咽了下去,“虽口感独特,但我家族中亦有精通制茶工艺的师傅,或可尝试改良,去除涩味,发掘其内蕴的香气。”
李里正听着,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被理解的激动,随即又被更深的无奈覆盖:“沈管事,您说的是好,可……路不通啊!您看看我们村,这日子太苦了,谁不盼着路通?可祖坟山……那是全村人的念想,动了,心里不踏实啊!”
“我明白。”沈茂语气诚恳,“不瞒里正,鹰嘴崖是必经之路。若能从老采石道迂回,不仅能大大加快主路进度,我沈家还愿意额外出资,为李家庄专门修建一条从村里连接到主路的青石分支路!让你们的毛竹、茶叶,能顺畅运出!至于祖坟山,我们只在边缘区域,小心翼翼清理已被山石堵塞的旧道,绝不敢深入惊扰。并可立下字据,延请有名望的风水先生共同勘定,确保无损龙脉风水。”
他看着李里正眼中逐渐燃起的希望之火,继续加码:“路通之后,李家庄的毛竹、山货、茶叶,无论改良成功与否,我沈氏商队承诺优先收购,价格绝对公道!村里若有踏实肯干、心思灵巧的年轻人,亦可优先选入路工学堂,学手艺,或者直接加入修路队,工钱待遇与其他民工一律平等!待路修成,更可优先选入道路养护队,得一份长久的安稳生计!”
这一连串的承诺,像是一块块甜美的蜜糖,投进了李家庄这潭苦水之中。李里正呼吸急促起来,他仿佛看到了村口那条蜿蜒连接向外界的希望之路,看到了堆积的毛竹变成铜钱,看到了孩子们未来可能有的不同模样。他连夜召集了族老和各家户主。
“乡亲们!”李里正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沈家给的,不只是过路,是给咱们李家庄一条活路,一条甜路啊!咱们祖祖辈辈苦够了!难道要子孙后代继续守着这苦日子吗?那老采石道荒废几十年了,稍微清理一下就能用,还能换回一条咱们自己的路,换娃儿们的前程!这机会,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村民们沉默了,但眼神中那渴望改变的光,越来越亮。最终,在族长的默许和李里正的极力劝说下,李家庄同意了。
然而,清理废弃几十年的老采石道,比想象中更难。多年的山体滑坡和雨水冲刷,使得通道多处被巨大的岩石和厚厚的淤泥堵塞。沈家的工程队进展缓慢,眼看又要耽误工期。
就在这时,一天清晨,天色微亮,工地上却来了黑压压一群人。李里正走在最前,身后是李家庄几乎全部的青壮劳力,甚至还有许多健壮的妇人,以及一些虽头发花白却仍抡得动锤镐的老人!他们自带了些简陋的工具,眼神坚定。
“沈管事!”李里正大声道,“修路也是修我们李家庄自己的未来!这采石道,我们熟悉!大家一起干,早点打通它!”
说罢,不待沈茂回应,李家庄的村民们便自发地加入了清理工作。汉子们喊着粗犷的号子,合力撬动巨大的拦路石;妇人们用筐篓搬运碎石泥土;老人们则负责清理杂草,烧水送饭。整个工地瞬间爆发出惊人的能量,那热火朝天的场面,让所有沈家人都为之动容。
沈茂看着这一切,眼眶微热。他立刻下令,沈家工地的伙食全力供应这些帮忙的村民,同时,他当场吩咐随行管事,将李家庄目前囤积的所有毛竹、山菇、乃至那些苦涩的野茶,全部按市价收购,预付定金!
“各位李家庄的乡亲!”沈茂站上一块高石,声音洪亮,“感谢大家鼎力相助!我沈茂在此承诺,凡此次参与清理采石道的李家庄青壮,经过考核,可直接录用进我沈氏修路队,享受正式工待遇!路修成之后,养护队名额,优先从你们之中选拔!”
这话如同给沸腾的场面又添了一把火。李家庄的汉子们干得更卖力了,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干劲和希望。
人心齐,泰山移。在沈家工程队和李家庄村民的共同努力下,原本预计需要数月才能打通的鹰嘴崖迂回通道,竟在短短一个多月后,便宣告贯通!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新开的通道,照亮另一侧的世界时,李家庄的村民们发出了震天的欢呼。他们知道,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沈茂站在新辟的道路上,脚下是李家庄村民用汗水甚至血水参与打通的路基。他深深体会到,最坚硬的并非山石,而是困苦生活中麻木的人心;而最能打通人心的,不是强权,而是给予他们触摸得到、看得见的希望与甜头。这条路,连接的不只是南北地理,更是通往千百个家庭期盼已久的、那份“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