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商不利农之法
长安城的西市,向来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贞元末年的一个深秋午后,寒雨初歇,泥泞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唯有几家绸缎庄前,仍有三三两两的商贾驻足。
老丈,这绢价又跌了!一个身着粗布短打的青年汉子,肩上扛着一匹半新不旧的生绢,站在王记绸缎铺的柜台前,脸上满是焦灼。他叫李二牛,是京兆府下辖云阳县的农户,家中薄有三亩水田,依着两税法,每年夏秋两季需缴纳税钱。
掌柜王元宝正拨着算盘,闻言眼皮也未抬,慢悠悠道:如今行情就是如此,一匹绢八百文,多一文也收不得。
什么?李二牛如遭雷击,开春时还值一千二百文,怎的半年功夫就跌了三成?他记得去年此时,一匹上好的白绢尚能卖到一千五百文,今年秋收后却一路走低,如今竟连八百文都难以出手。
王元宝放下算盘,端起茶盏呷了口热茶,斜睨着他道:你当是往年么?如今关东遭了水灾,江南又闹蝗灾,各地州县都在催缴赋税,哪个农户不赶着卖绢换钱?供多求少,价自然就贱了。
李二牛急得额头冒汗:可官府催缴的税钱是定数啊!我家今年要缴两千文,按这个价,得卖两匹半绢才行。可我家总共才织得三匹绢,这......这让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旁边一个穿着锦袍的盐商插言道:后生莫急,王掌柜这里收绢是便宜了些,可你若肯把绢卖给我,我倒愿意出九百文一匹。此人姓刘名万通,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富商,专做盐铁生意。
王元宝瞥了盐商一眼,嘴角撇了撇,却没说话。李二牛喜出望外:当真?
刘万通嘿嘿一笑: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随我去柜上取现钱。
李二牛不迭点头,跟着盐商来到西市另一头的钱庄。刚进大门,就见几个衙役正押着一个中年汉子往外走,那汉子衣衫褴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里还在哭喊:大人饶命!小人实在是凑不齐税钱啊!
刘万通皱眉道:又是个缴不起税的。他转头对李二牛道:如今这光景,缴不起税的农户多了去了。上个月京兆府就抓了三十多个,要么没入官奴,要么就得拿田地抵债。
李二牛听得心惊肉跳,跟着盐商进了内堂。刘万通让账房取了两千二百五十文钱,递给李二牛道:这是两匹半绢的价钱,你且拿着。
李二牛接过沉甸甸的铜钱,心中五味杂陈。他本以为遇到了好心人,可转念一想,去年此时,一匹绢能换四斗米,如今八百文一匹,两匹半绢才换得两石米,还不够全家半年的口粮。
多谢刘老爷。李二牛揣着钱,失魂落魄地走出钱庄。刚到门口,就见一个老妇抱着个孩子跪在路边乞讨,孩子冻得瑟瑟发抖,嘴唇乌青。老妇见了李二牛,伸出枯槁的手:好心人,给点吃的吧......
李二牛摸了摸怀里的铜钱,终究是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两个蒸饼递了过去。老妇千恩万谢,抱着孩子狼吞虎咽起来。
回到家中,李二牛把卖绢的钱交给妻子。妻子张氏正在纺线,见他只拿回两千多文钱,不由哭道:这可如何是好?官府催税的文书都下了三次了,再不缴钱,怕是要抓你去坐牢啊!
李二牛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闷声道:我明日再去山里打些柴,看看能不能多换些钱。
次日天不亮,李二牛就背着柴刀上山了。他在山里转了一整天,砍了满满一担柴,挑到集市上却只卖了五十文钱。路过米铺时,见糙米已经卖到一百二十文一斗,比上个月又涨了十文。
这日子没法过了!李二牛望着米铺前的价牌,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想起十年前,那时还实行租庸调制,虽然也要缴纳租粟、调绢和服役,但好歹是以实物缴纳,农户只要勤快点,总能应付过去。可自从实行两税法后,一切都变了。
两税法规定以钱计税,农户每年要将收获的粮食、布匹换成现钱才能缴税。可粮食和布匹的价格却由不得农户做主,全凭商人说了算。丰年时,粮食多了,商人就压低价钱收购;灾年时,粮食少了,商人又抬高价钱售卖。一来二去,农户辛辛苦苦一年,到头来却连税钱都凑不齐。
更可气的是,官府定税时量出为入,不管年成好坏,税钱是固定的。遇到灾年,非但不减税,反而还要加征。去年关中大旱,庄稼歉收了三成,可官府照样催缴税钱,不少农户只得卖儿鬻女,或是逃亡他乡。
李二牛正失神间,忽听有人喊道:二牛哥!
他回头一看,是同村的张三郎。张三郎背着个包袱,神色慌张,像是要出远门。
三郎,你这是要去哪?李二牛问道。
张三郎压低声音道:我要去江南。听说那里有大户人家招佃户,管吃管住,比在这饿死强。他顿了顿,又道:二牛哥,我劝你也走吧。这长安附近是待不下去了,再不走,迟早得被官府逼死!
李二牛默然。他何尝不想走,可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如何走得动?
张三郎叹了口气:我先走了,若是在江南能立足,就回来接你。说罢,转身匆匆离去。
李二牛望着张三郎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年轻时读过的史书,书上说汉初实行休养生息,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贞观年间,唐太宗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才有了贞观之治。可如今呢?
他摇了摇头,背着空柴担往家走。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仿佛预示着他渺茫的未来。
回到家中,只见父母妻儿都坐在院子里抹眼泪。李二牛心中一紧:出什么事了?
母亲哭道:方才县衙来人了,说再不缴税钱,就要把咱家的三亩水田收走!
李二牛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三亩水田是他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若是没了田地,他们一家老小真的只能喝西北风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马蹄声。李二牛抬头一看,只见几个衙役簇拥着一个官员走了进来。那官员身穿绯色官袍,头戴乌纱帽,正是云阳县令。
县令皮笑肉不笑地道:李二牛,本官听说你还没缴清税钱?
李二牛连忙起身行礼:小人正要去缴,只是......只是钱还没凑齐。
县令脸色一沉:哼!本官给了你三个月时间,你竟敢抗税不缴?来人,把他家的田地契书拿出来!
衙役们一拥而上,在屋里翻箱倒柜,很快就找到了田地契书。县令接过契书,看了一眼,冷笑道:这三亩水田,如今也值五贯钱。正好抵你欠的税钱,归官了!
大人不可!李二牛扑上前去,想要夺回契书,却被衙役一把推开。
县令冷哼一声:抗税不缴,按律当斩!念你是初犯,就饶你一命。若是再敢抗税,定斩不饶!说罢,带着衙役扬长而去。
李二牛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成了无地的流民,只能靠给人打零工度日了。
夜深人静,李二牛辗转难眠。他想起白天张三郎的话,或许真的该离开这里了。可天下之大,哪里才有容身之所呢?
忽然,他想起年轻时听村里的老秀才说过,当年汉武帝实行盐铁专卖,富商大贾不得兼并土地,百姓安居乐业。唐太宗时更是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才有了贞观之治。可如今呢?
他越想越气,猛地从床上坐起,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凄凉。李二牛知道,明天一早,他就得带着家人离开这个生活了半辈子的村庄,去寻找一个未知的未来。而像他这样的流民,在大唐的土地上,又何止千万?
两税法实行不过短短四十年,却已经把无数农户逼上了绝路。这究竟是为什么?李二牛想不明白。他只知道,这利商不利农的税法,早晚会把大唐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夜色渐深,长安城的灯火渐渐熄灭,只有西市的几家绸缎庄还亮着灯。王元宝和刘万通正在饮酒作乐,谈论着今年的收成。
今年的绢价可真低啊,王元宝笑道,我收了足足两千匹,明年开春再卖出去,至少能赚一倍。
刘万通端起酒杯:这还得多谢官府实行两税法啊!若是还像从前那样征收实物,咱们哪有这么好的生意?
两人相视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惊醒了树上栖息的乌鸦,地叫着飞向远方。
而在长安城的另一端,李二牛带着家人,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前往江南的漫漫长路。前路漫漫,等待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无人知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