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王朝的经济长城
建元二年(公元344年),建康城的暑气尚未完全消退,丞相王导立于台城之上,望着长江滚滚东逝,眉头却未因江风而舒展。
北方的石勒虽已逝去,但石虎继位,后赵的威胁依旧如芒在背。而内部,历经王敦之乱、苏峻之乱,国力损耗巨大,军粮筹措更是朝廷的心头大患。他想起先帝晋元帝初建东晋时,那句“使军各自佃作,即以为廪”的诏书,心中微微颔首。
这看似简单的指令,实则是延续了数百年的屯田古法,在这风雨飘摇的江左之地,竟成了维系王朝命脉的经济长城。
晋元帝司马睿草创江东,根基未稳,流民四起,士族林立。要想站稳脚跟,首当其冲便是粮食与兵源。于是,“课督农功”的诏书应运而生,将目光投向了广袤的荒地与手中的将士。
除了身负要职者,其余将士皆需投身农事,“军各自佃作,即以为廪”,这不仅仅是解决军粮的权宜之计,更是一种战略层面的经济部署。地方官吏的考核也因此与上缴粮食的多寡挂钩,使得这一政策从上至下都得到了相当程度的重视。
当时,大臣应詹便敏锐地察觉到军屯的巨大潜力。他上书晋元帝,力陈效仿汉代名将赵充国在金城屯田以威服西羌,以及蜀汉丞相诸葛亮在渭水之滨屯田以对抗曹魏的成功经验。
应詹特别指出,安徽寿县(时称寿春)地处要冲,土地肥沃,若能将其打造为军屯模范区,其示范效应与实际效益将不可估量。此议虽未能立刻大规模推行,但其重视军屯、以农固防的思想,无疑为东晋一朝的屯田事业奠定了理论基础。
提及东晋军屯,祖逖的名字便如雷贯耳。这位“闻鸡起舞”的爱国将领,在东晋朝廷仅给予千人之粮、三千匹布,却不供应铠甲兵器与额外人力的艰难条件下,毅然带着部曲北渡长江,立志收复中原。
他深知,没有稳固的后方和充足的粮草,北伐便是空谈。于是,祖逖“躬自俭约,劝督农桑”,在安徽亳县(时称谯城)之北开辟屯田,将士们一面披甲执戈,防备后赵的侵扰,一面荷锄耕种,开垦荒田。
正是这种“一面军屯,一面应战”的艰苦经营,使得祖逖的北伐军逐渐站稳了脚跟,最终“黄河以南,尽为晋土”,让东晋的旗帜重新飘扬在这片沦陷的土地上。与此同时,在广袤的荆州地区(辖境包括今湖北、湖南、四川、贵州等地),也有散兵进行佃作的记录,可见军屯之风在东晋初期已渐次展开,并取得了卓着的成绩。
时光流转,晋明帝继位。此时,长江沿岸的防务日益重要。大臣温峤审时度势,建议在长江沿岸大规模垦荒,他提出:“诸外州郡将兵者及都督府非临敌之军,且田且守。”其核心思想是,让那些并非直接处于前线临敌状态的军队,实行且耕且守的制度。温峤进一步建议可以由两支军队轮流更休,一支务农,一支守备,如此既能保证防务不弛,又能确保农事不辍。这一富有创见的提议,因其高效与务实,得到了朝廷的多数采纳,使得东晋的军屯在组织形式上更为精细化、制度化。
不久,一代名将陶侃出镇荆州。这位以“惜分阴”闻名的刺史,同样将农业生产置于重要地位。史载陶侃“勤务稼穑,虽戎陈武士皆劝厉之。是以军民勤于农稼”。在他的倡导与督促下,即便是军营中的武士,也都积极投身于农耕。
其结果是,荆州地区“百姓勤于农殖”,呈现出军民并耕、共同发展的繁荣景象,军屯与民屯相互促进,使得荆州的经济实力与军事实力都得到了显着增强,成为东晋在长江中游的坚固屏障。
晋成帝时期,北伐的呼声再起。荆州刺史庾翼肩负重任,率领四万大军从武昌移镇襄阳,积极准备北伐。他深知粮草为三军之命,遂命其子庾方在襄阳“缮修军器,大佃积谷”,大规模地开展军屯,积蓄粮食。襄阳一带的军屯,不仅为庾翼的北伐之师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也进一步巩固了东晋在汉水流域的统治。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晋穆帝永和年间,北伐的号角再次吹响。朝廷任命殷浩为中军将军,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军事,主持北伐事宜。殷浩积极响应,“开长江以西醪田千余顷,以为军储”。所谓“醪田”,便是焚烧野草,开垦荒地。为了筹措军粮,殷浩不辞辛劳,“沐雨栉风,广开屯田”,其艰辛可见一斑。
与此同时,他还命令部将荀羡率军“北镇淮阴,屯田于东阳之石鳖”(今江苏金湖、宝应一带)。石鳖地区水源充足,土地肥沃,荀羡在此大力兴修水利,推广屯田,成绩斐然,为东线的北伐军提供了有力的后勤保障。
至晋孝武帝时期,北方形势剧变,前秦苻坚在王猛的辅佐下,已基本统一了北方,国力日盛,对偏安江南的东晋虎视眈眈。时任荆州刺史的桓冲,深感苻坚南下的威胁迫在眉睫。为了加强长江中游的防御,他将荆州治所从江陵移镇上明(今湖北松滋西北),并下令麾下士卒在长江北岸积极开展屯田。
北岸的屯田,不仅是为了生产粮食,更具有重要的战略预警意义,一旦前秦大军南下,屯田的士卒可以就地组织防御,为后方争取宝贵的时间。
东晋末年,权臣刘裕(即后来的宋武帝)执掌朝政。他目睹了当时屯田制度中可能存在的一些弊端,为了整顿吏治,增加军国收入,下令“州郡县屯田池塞,诸非军国所资,利入守宰者,今一切除之”。
这道诏令的核心在于厘清屯田的性质与收益归属,将那些并非为军国所需,而是被地方守宰(即地方官)中饱私囊的屯田及池塘、边塞之利,全部予以废除。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到东晋末年,除了荆州等传统屯田区外,其他州郡县的屯田数量亦不在少数,只是其中可能混杂了一些以权谋私的灰色地带。刘裕此令,意在纯洁屯田制度,使其回归“军国所资”的本质,确保国家能够有效地掌控和利用这些重要的经济资源,为他后来的北伐和代晋建宋积累了雄厚的物质基础。
东晋一朝,自元帝至末帝,历时百有余年,其间军屯事业虽时有兴废,规模亦有大小,但总体而言,始终是朝廷倚重的重要经济政策和军事策略。从长江上游的益州,到中游的荆州、襄阳,再到下游的江淮、淮阴、石鳖,乃至黄河以南祖逖收复的故土,军屯的身影无处不在。
它不仅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东晋军队的粮食供应问题,支持了多次北伐行动,更在客观上促进了南方地区的土地开发、人口增长和农业技术的进步,为中国经济重心的南移奠定了初步的基础。这些散布在大江南北的军屯据点,如同一个个坚固的堡垒,以其产出的粮食和培育的兵员,共同构筑起了东晋王朝的经济长城,使其在风雨飘摇中得以存续,并为中华文化的薪火相传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