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田
姬稷回到周原时,正值孟夏时节。
田野里黍苗青青,农人们在烈日下除草施肥。但与往日不同的是,田地里多了许多测量绳尺的官吏,他们沿着田埂仔细丈量,不时在竹简上记录着什么。
“这是在做什么?”姬稷问前来迎接的家仆。
“少主不知,王畿内正在重新推行井田制。”老仆压低声音,“据说天子下令,要恢复古制,重整田亩。”
姬稷心中一震。井田制他自幼便从书中得知——将土地划为井字形,中间为公田,四周为私田,八家共耕公田,以代赋税。但这制度早已名存实亡,为何突然又要推行?
回到家中,父亲姬仲正与几位农官议事,人人面带忧色。
“你回来的正好。”姬仲见儿子归来,示意他坐下,“天子听信虢公谏言,欲全面恢复井田古制。你既游学归来,对此有何见解?”
姬稷谨慎问道:“井田制乃先王遗法,恢复古制不是好事吗?”
一位老农官苦笑摇头:“少主有所不知。井田制需土地平旷,人口稳定。如今王畿内土地兼并严重,贵族占田万顷,平民无立锥之地,如何划分井田?更兼战乱频仍,人口流动,八家共耕之制早已不适用。”
另一人接话:“且如今天候有变,水旱无常。井田制要求共耕公田,若遇灾年,公田无收,私田亦荒,民生何以维系?”
姬仲叹道:“最麻烦的是度量衡不一。周室衰微,各诸侯自定度量,同一‘井田’在不同地方大小不一。有些贵族故意缩小井田标准,变相加重赋税。”
正议论间,门外传来喧哗声。一个差役匆忙来报:一群农人聚集在官署前,抗议井田重新划分。
姬稷随父亲赶到官署,只见上百农人围在门前,群情激愤。一个老者跪地哭诉:“大人明鉴!我家三代垦荒得来的田地,如今被划为公田,要与他人共耕,这如何使得?”
另一个中年农人举着破损的农具:“虢公家臣量田,故意用小尺,我本有百亩田,量出来只剩七十亩,却仍要按百亩纳税!”
更有农人痛哭:“划分井田后,我家的水井被划入公田,取水都要纳税,这是要逼死人啊!”
姬稷目睹此情此景,心中沉重。他想起在姜戎部落所见:山地居民因无平旷土地,从未实行过井田制,反而因地制宜,发展出灵活多样的耕作方式,民生虽不富裕,却少有此类纠纷。
回到家中,姬仲取出一卷竹简:“这是周公旦时期的井田制图,你看看吧。”
姬稷展开竹简,只见上面精细绘制着井田格局:每井九百亩,八家各耕百亩私田,共耕中间百亩公田。公田所产归公侯,私田所产自留。旁边还有详细的灌溉渠系图,显示如何公平分配水源。
“很完美,不是吗?”姬仲语气复杂,“但那是太平盛世的制度,需要明君贤臣、风调雨顺、人口稳定。而今...”
他没有说下去,但姬稷明白父亲的意思:而今王室衰微,诸侯割据,天灾人祸不断,这套系统早已不适应现实。
次日,姬稷被派往协助丈量田亩。他亲眼看到虢公的家臣如何用小尺丈量,如何将良田划为公田,如何将贫瘠之地划给农人。农人们敢怒不敢言,眼中满是绝望。
一个老农偷偷告诉姬稷:“其实三十年前也曾推行过井田制,结果公田无人用心耕种,收成连年下降。贵族便加重赋税,最终导致饥荒。如今又要重来,唉...”
晚上,姬稷查阅古籍,发现井田制的崩溃早有端倪。早在宣王时期,就有“不藉千亩”的记载——天子亲耕的仪式田都荒废了,何况民间公田?平王东迁后,井田制更是名存实亡。
但最让姬稷深思的,是他在《诗经》中发现的线索:“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这说明早在西周时期,农人已经公私分明,先公后私只是理想状态。另一首《硕鼠》更是直接控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这分明是对重税剥削的抗议。
数日后,姬稷奉命巡视郊野。他故意避开官道,深入乡间,看到了一幅惊人景象:许多农人偷偷移除了田界石,私自开垦荒地,甚至有人暗中改种水稻——因为水稻不在传统井田作物品类中,可避开重税。
“官府量你们的田,你们就不会私下量回来吗?”姬稷问一个老农。
老农苦笑:“小官人说笑了。贵族有尺,农人无尺。便是有尺,量出来又有什么用?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
姬稷忽然想起在姜戎部落见过的自然测量法:以步丈量,以日影定时,以物候定农时。山地居民没有精细的度量工具,却能与自然和谐共处。而平原地区的精密度量,反而成了剥削的工具。
这晚,姬稷对父亲说:“井田制的根本,或许不在田亩划分,而在公平二字。今公平已失,纵有井田之形,也无井田之实。”
姬仲凝视儿子良久,缓缓道:“你能看到这一层,很好。但可知为何虢公等极力推行井田制?”
姬稷思索片刻:“莫非是以复古为名,行敛财之实?”
“不止如此。”姬仲声音压得更低,“井田制与封建宗法一体两面。天子藉井田控制诸侯,诸侯藉井田控制大夫,大夫藉井田控制士人。如今王室衰微,欲借恢复井田重振权威,但各诸侯岂会答应?我看这井田制,推行不了多久。”
果然,不过数月,井田制的推行就陷入困境。东边传来消息:齐国公然拒绝推行井田,改用“相地而衰征”的新税制;南边的楚国更是嗤之以鼻,继续其独特的封君制;就连王畿内的贵族也阳奉阴违,只在小农身上推行井田,自家庄园仍按旧例。
最致命的是,这年夏天大旱,公田歉收,但赋税不减,导致多地发生抗税事件。农人们或逃亡他乡,或揭竿而起,井田制推行彻底失败。
秋风起时,姬稷站在田野上,看着农人们收割黍稷。经过井田制风波,许多田界石被推倒,公田荒芜,私田却收获颇丰。
一个老农对姬稷说:“小官人,说句大不敬的话:什么井田不井田,让我们安心种地,就是好制度。”
姬稷默然。他想起《尚书》中的话:“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经济制度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是否符合古制,而在于是否能固本宁邦。
当晚,他在竹简上写下感悟:“井田之制,源封建而配宗法。今封建既衰,井田何存?然其公平之理,足为后世法。”
月光如水,洒在周原大地上。姬稷知道,一个时代正在结束,新的时代正在萌芽。而在这大变局中,像他这样的农官后裔,将亲眼见证并参与一场前所未有的经济变革。
远处,黍穗在月光下泛着银光,仿佛在诉说着千年来的故事——土地与人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