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阴阳舟甫一驶出星门,便一头撞进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灰色汪洋。
那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海域,没有水浪翻涌的磅礴,没有涛声轰鸣的震耳,唯有亿万缕比芥子还细碎的尘粒,在这片死寂的空域里缓缓沉浮。它们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蜉蝣,聚散无常,却又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光线穿透这片灰幕时,像是被硬生生啃噬了大半,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分不清晨昏的灰,连鸿蒙阴阳舟船帆上那只衔着契约的冰麟兽图案,都被染得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只剩下一抹黯淡的白。
船身刚在这片被称作“尘埃海”的空域里稳住刹那,一股无形的巨力便骤然袭来。
那力量来得悄无声息,却刁钻得可怕,像是藏在暗处的猎手,专挑船体的缝隙与符文的薄弱处钻。只听“咯吱”一声脆响,船舷左侧一道镌刻得最深的契约符文竟被生生撕裂,迸出细碎的灵光,那些灵光刚一冒头,便被周遭的尘埃瞬间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紧接着,整艘鸿蒙阴阳舟都剧烈地摇晃起来,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被撕成碎片。
舱内的器物哗啦啦地坠落,瓷瓶碎裂的脆响与金属碰撞的钝响交织在一起。阿蛊本蹲在船尾逗弄金蚕蛊,猝不及防之下,身子猛地向后仰去,她反应极快,指尖扣住船舷的木缝,才堪堪稳住身形,袖中的金蚕蛊却被惊得“吱”一声,化作一道金光窜出来,死死缠在她的手腕上,脑袋埋进衣袖里,连触角都不敢露出来。
“什么鬼东西!”阿蛊低骂一声,抬头望向舱外,眼底闪过一丝惊疑。她自幼与蛊为伍,见识过无数阴诡的力量,可眼前这股无形之力,竟让她的本命蛊都生出了惧意。
铃央的反应则要沉稳得多。她本站在船舷边凝视着这片灰茫,巨力袭来的瞬间,她周身的仙道神光骤然暴涨,化作一道金色的屏障,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神光触碰到那股无形之力时,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沸水泼在了寒冰上,屏障剧烈地波动着,神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她眉头紧蹙,指尖掐着法诀,却发现自己的神力像是泥牛入海,根本无从着力。
“这力量……不对劲。”铃央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力量不像是任何宗门的术法,也不像是妖魔鬼怪的煞气,它更像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枷锁,蛮横地碾压着一切闯入者的意志。
沈砚的脸色同样沉了下来。他本站在船头,指尖还捻着那枚浮尘印,巨力袭来的刹那,他下意识地催动契约之力,想要调动冰麟兽的力量加固船体。可当他的灵力顺着契约符文流淌时,却发现那些符文像是被堵塞的河道,灵力运转得滞涩无比,船舷上的冰麟兽图案亮了一下,便迅速黯淡下去,连冰麟兽的虚影都未曾浮现。
“别硬抗!”
就在沈砚准备祭出佩剑,以蛮力对冲时,苏清瑶的声音陡然响起。她的身影一晃,已如柳絮般飘至船头中央,素白的裙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却丝毫不见慌乱。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清瑶素手翻飞,指尖的灵力如涓涓细流般淌出,既不是铃央那般凌厉的神光防御,也不是沈砚那般霸道的契约之力,而是化作一道道柔和的、近乎透明的光带。这些光带像是最精妙的天平横梁,又像是最柔韧的丝线,顺着船身的纹路缓缓游走,所过之处,那些被无形之力拉扯得凹陷下去的船板,竟缓缓地归位,崩裂的契约符文也开始重新粘合,连那些散落的灵光,都被光带牵引着,重新回到了符文之中。
“这是……平衡之道?”铃央微微一愣,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她与苏清瑶同行日久,见过她用平衡之术调和修士间的灵力冲突,见过她用平衡之术化解阵法的破绽,却从未见过她将这门功法用到这般境地,竟能以柔克刚,对抗这股蛮横的无形之力。
苏清瑶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泛起了一丝苍白。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每一次抬手,都像是在搬动千斤巨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无形之力远比想象中要霸道,它不遵循任何仙道规则,也不接受任何力量的对冲,它只是一味地撕扯、吞噬,像是这片尘埃海的意志,要将所有外来者都碾成尘埃,融入这片灰茫之中。
她的平衡之道,讲究的是顺势而为,是找到两股力量的支点,从而达到制衡。可面对这股无形之力,她竟一时找不到它的支点——它像是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只是一片混沌的、狂暴的碾压。
苏清瑶咬着唇,指尖的光带变得越来越凝实,她将自己的灵力催动到了极致,那些光带像是镀上了一层银辉,缠绕在船身的每一处角落。她能感觉到,船身的摇晃在一点点减轻,那些崩裂的符文,也在光带的牵引下,重新焕发出微光。
一炷香的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苏清瑶缓缓收了手,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时,天边的灰茫似乎都亮了一瞬。鸿蒙阴阳舟的摇晃终于平息下来,船板不再呻吟,契约符文重新亮起了微光,只是那光芒黯淡了不少,像是受了重创的猛兽,没了往日的威风。
苏清瑶踉跄了一下,沈砚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扶住了她。触手处,是一片冰凉的柔软,她的掌心竟布满了冷汗。
“没事吧?”沈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关切。
苏清瑶摇了摇头,靠在船舷上,轻轻喘着气,目光望向舱外那片依旧翻涌的尘埃海,眸中闪过一丝后怕。“还好……暂时稳住了。”
阿蛊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胸口,将金蚕蛊从衣袖里揪出来,嗔怪道:“没出息的家伙,这点阵仗就吓成这样。”金蚕蛊委屈地晃了晃触角,又钻回了她的袖中,惹得阿蛊忍不住笑骂一声。
铃央也收起了神光,走到苏清瑶身边,看着船舷上那些重新粘合的符文,眉头依旧蹙着:“这股力量到底是什么?为何我的神光在它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苏清瑶定了定神,缓过气来,她伸出手,任由一缕尘埃落在指尖。那尘埃冰凉刺骨,像是带着一股极寒的气息,刚一触碰到她的指尖,便疯狂地蠕动起来,像是有生命一般,想要钻进她的经脉里。苏清瑶心中一惊,连忙将灵力收回,指尖竟隐隐传来一阵刺痛,低头看去,指尖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灰痕。
“不是妖术,也不是煞气。”苏清瑶轻轻摩挲着指尖的灰痕,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这是这片仙域的规则。”
“规则?”沈砚握住她微凉的指尖,目光扫过四周那片无边无际的尘埃海,若有所思,“凌霄宗也有规则,讲究的是强弱有序,是力量为尊,只要你足够强,便能在规则之内博弈,甚至改写规则。”
他想起自己在凌霄宗的那些年,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外门弟子,一步步走到仙尊之位,靠的便是在规则中寻找漏洞,用契约之力撬动天平。在凌霄宗的天地里,万物皆可标价,凡事皆能交易,哪怕是天道的雷霆,都能以契约之力周旋一二。
苏清瑶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她抬起头,看着沈砚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这里的规则不一样。它蛮横得不讲道理,不接受任何博弈,也不允许任何交易。”
她顿了顿,抬手指向漫天沉浮的尘埃,语气沉重得像是压着一块巨石:“你看这些尘埃,它们无处不在,它们就是这片仙域的规则。它们不会因为你强,就对你网开一面;也不会因为你弱,就对你赶尽杀绝。它们只会用同一种方式,将你吞噬,将你同化,直到你也变成一粒尘埃,融入这片灰茫之中。”
阿蛊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么说……我们就算打赢了,也没用?”
“没用。”苏清瑶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凌霄宗,你打赢了对手,便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是交易。可在这里,你就算能暂时击退这股力量,它也会卷土重来,而且会变得更加强大。它不会跟你谈条件,不会跟你讲公平,它只会用最粗暴的方式,让你屈服。”
沈砚的目光落在苏清瑶的脸上,看着她眼底的凝重,心中微微一沉。他想起云尘长老临行前的叮嘱——“浮尘仙域,不是仙境,是囚笼”。原来这囚笼,竟囚得如此彻底。
他曾以为,只要有契约之力,便可以走遍诸天万界,哪怕是仙域,也能找到交易的筹码。可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片天地的蛮横。
苏清瑶看着沈砚的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严肃:“沈砚,你曾说,万物皆可标价,凡事皆能交易。可在这浮尘仙域……”
她抬手,指向漫天沉浮的尘埃,指尖的灰痕在天光下格外刺眼:“它连交易的机会,都不给我们。”
这句话像是一块巨石,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阿蛊脸上的嬉笑消失了,她低头看了看袖中的金蚕蛊,眼底闪过一丝担忧。铃央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想起自己的仙道神光在这片天地里的无力,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迷茫。沈砚握着苏清瑶的手紧了紧,目光望向这片灰茫的尘埃海,眸中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燃起了一丝战意。
交易的机会?
若是连交易的机会都没有……那便打破这规则,创造机会!
他沈砚的道,从来都不是墨守成规,而是书写第三条条款!
就在苏清瑶的话音落下的瞬间,船身猛地又是一震!
这一次的震动,远比之前要剧烈得多,像是有一头蛰伏的巨兽被彻底激怒了。舱外的尘埃海骤然翻涌起来,亿万缕尘埃汇聚成一道道灰色的龙卷,像是一条条狰狞的巨蟒,朝着鸿蒙阴阳舟狠狠砸来。那股无形之力也变得更加狂暴,船舷上刚刚粘合的契约符文,再次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脆响,有几道符文甚至直接崩裂,灵光四溅。
“不好!”沈砚瞳孔骤缩,反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剑。佩剑出鞘的刹那,一道凛冽的寒光划破了灰茫,剑身之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契约符文,那是他以自身精血祭炼多年的本命剑。
苏清瑶深吸一口气,再次抬手,指尖的光带变得比之前更加凝实,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挺直了脊梁:“看来,我们的‘交易’,只能用剑来说话了。”
铃央周身的仙道神光再次暴涨,这一次,她的神光不再是单纯的防御,而是带上了一丝凌厉的锋芒,她看着那些席卷而来的灰色龙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铃央的神光,岂会惧这区区尘埃!”
阿蛊也将金蚕蛊放了出来,金蚕蛊化作一道金光,在她的头顶盘旋着,发出“吱吱”的叫声,虽然依旧带着惧意,却多了几分战意。她从袖中摸出一把暗红色的蛊刀,刀身上刻着诡异的花纹,她咧嘴一笑,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想把老娘变成尘埃?先问问我的蛊刀答不答应!”
沈砚握着佩剑,站在船头的最前方,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那片翻涌的尘埃海。他的指尖,那枚浮尘印微微发烫,印身的“尘”字,在袖中隐隐发亮。
他知道,这场界域之劫,才刚刚开始。
这片浮尘仙域,是要将他们吞噬同化,还是要被他们,撕开一道口子?
狂风呼啸,尘埃翻涌,鸿蒙阴阳舟在灰色的龙卷之中,像是一叶倔强的扁舟,迎着风暴,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