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动静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轧钢厂后勤处工装、满头大汗的年轻工人,骑着自行车,如同脱缰的野马般冲进了工地,车子还没停稳,人就跳了下来,踉跄了几步,也顾不上擦汗,径直冲到李怀德面前,气喘吁吁,脸色发白。
“主……主任!”来人正是李怀德在后勤处的一名亲信,姓王。
李怀德被打断了谈话,有些不悦,皱眉斥道。“小王?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小王也顾不得许多,凑到李怀德耳边,用带着哭腔的、虽然极力压低但周围几人仍能隐约听到的声音急急说道。
“主任!不好了!厂里……厂里的会开完了!刚散会!李副书记……李副书记办公室的张秘书,跟我关系好,他偷偷告诉我……会上,杨副厂长带头反对,书记……书记最后拍板,说您经验不足,把……把您的推荐给搁置了!没……没通过!”
“什么?!”
李怀德脸上的笑容和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似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那件他以为十拿九稳、甚至已经开始提前庆祝的喜事,竟然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他之前所有的意气风发,所有的精心算计,所有的“树立形象”,在这一刻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那身崭新的衬衫,此刻也显得格外刺眼。
现场一片死寂。张和平、陈工程师、刘振山,以及附近几个听到只言片语的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复杂地看着瞬间失魂落魄的李怀德。
工地上机器的轰鸣声,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足足过了十几秒钟,李怀德才仿佛从冰水中被捞出来一样,猛地打了个寒颤。他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甚至没有再看张和平等人一眼,只是猛地一甩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回厂!”
说完,他几乎是脚步踉跄地、头也不回地冲向了自己的伏尔加轿车,拉开车门,重重地坐了进去。司机显然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不敢多问,立刻发动汽车,调转车头,在一阵更加浓重的尘土中,仓皇驶离了工地。
留下张和平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夏日灼热的阳光依旧炙烤着大地,但空气中,却仿佛弥漫开一股无形的寒意。
伏尔加轿车在颠簸的厂区道路上疾驰,扬起的尘土如同李怀德此刻纷乱的心绪。他靠在有些磨损的后座皮椅上,脸色铁青,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晋升副厂长的美梦在即将触手可及的瞬间轰然破碎,这种巨大的落差感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杨副厂长的发难,书记最后的表态,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他的心头,耻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发冷。
“杨新民……还有那个老家伙……”他牙关紧咬,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知道,这次失败不仅仅是杨副厂长个人的阻挠,更是其背后那位工业部实权副部长与自己岳父之间角力的结果,而自己,不幸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
车子驶出轧钢厂大门,汇入略显空旷的城市街道。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行人依旧匆忙,但这一切在李怀德眼中都失去了色彩。他茫然地看着窗外,思绪混乱,一时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回厂里?面对那些可能已经得知消息、带着各种目光的下属和同僚?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些背后的议论和幸灾乐祸的眼神。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去找岳父!对,现在唯一能依靠、能给他指明方向的,只有他那位居于工业部高位的岳父了!
“调头!”李怀德猛地坐直身体,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不去厂里了,去部里!工业部!”
司机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到李怀德难看的脸色,没敢多问,立刻熟练地打方向盘,改变了行驶方向。
车子一路疾驰,来到了位于城西的工业部大院。高大气派的苏式建筑,森严的门岗,无不显示着这里的权力地位。
李怀德在门口履行了严格的登记手续,又通过内部电话联系确认后,才被放行入内。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主楼三层,在一间挂着“副部长办公室”铭牌的房间前停下,整理了一下因为匆忙而略显凌乱的衣领,深吸了一口气,敲响了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沉稳而略带威严的声音。
李怀德推门而入。办公室宽敞明亮,红木地板光可鉴人,靠墙摆放着一排高大的书柜,里面塞满了文件和书籍。
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年约六旬的老者,正是李怀德的岳父,工业部排名靠后的一位副部长,周维先。
周部长此时正拿着一份文件在看,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李怀德,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李怀德那尚未完全恢复血色的脸和略显慌乱的眼神。
“怀德?你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了?厂里没事了?”周部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
“爸……”李怀德关上门,几步走到办公桌前,也顾不得礼仪,语气急促地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懑。
“厂里……厂里的会开完了!杨新民在会上公然发难,说我能力不足,后勤工作失职!书记……书记最后也支持了他,把我的推荐给……给搁置了!”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他们这分明是故意针对我!是针对您!杨新民他……”
“够了!”
周部长猛地将手中的文件往桌上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李怀德的话。他脸色一沉,目光严厉地看着自己的女婿,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批评。
“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慌慌张张,沉不住气!一点挫折就方寸大乱,还能成什么大事?!”
李怀德被岳父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后面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里,脸涨得通红,讷讷地不敢再言。
周部长见他这副模样,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就是一次推荐没通过吗?天塌不下来!”
他身体微微后靠,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开始为女婿分析局势,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沉稳。
“轧钢厂这件事,说到底是部里层面一些不同意见的体现。杨副部长那边,最近在几个项目上话语权比较强,你们厂书记快要退了,想求个安稳或者是再进一步,顺势卖他个人情,也在情理之中。”
他看着李怀德,语重心长。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在这里怨天尤人,也不是急着去反击。而是要冷静下来,看清楚形势。”
“我虽然这次没能帮你争到这个位置,但我还在这个位置上,根基未损。他杨副部长也不能一手遮天。轧钢厂那么大一个摊子,不可能永远是他杨新民一个人说了算。你现在要做的,是忍耐,是积累。”
“忍耐?积累?”李怀德有些不解。
“对!”周部长肯定地点点头。
“你现在还是后勤部主任,这个位置看似不如副厂长风光,但权力不小,关乎全厂上下几千人的吃喝拉撒,是关键岗位。只要你稳住了,把后勤这一摊子牢牢抓在手里,就能拿捏住厂里很多人,包括一些中层干部,甚至……某些厂领导,他们的某些需求,不也得通过你来实现吗?”
李怀德眼睛微微一亮,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周部长继续点拨。
“风水轮流转。等杨新民顺利当上厂长,他为了稳定局面,显示胸怀,反而不好再明目张胆地打压你。到时候,空缺出来的副厂长位置,他还能一直拦着不让你上?那吃相就太难看了,部里也不会答应。”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蛰伏。守好你的一亩三分地,该拉拢的拉拢,该敲打的敲打,把后勤系统经营得铁板一块。同时——”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全力配合电业局,把他们那个35千伏的变电站,以最快的速度、最好的质量建起来,投入运营!”
“这个变电站,不仅仅是解决轧钢厂用电的工程,更是关系到周边好几个重要工厂的能源保障,是区里乃至市里都挂上号的重点项目!它一旦成功投运,首先是你李怀德作为主要协调方的一大政绩!”
“其次,你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的协调能力和支持力度,区电业局、还有那几个受益的工厂,都会承你的情!这些都是你未来晋升的资本和人脉!比你现在去争一个虚名要实在得多!”
一番抽丝剥茧、高屋建瓴的分析,如同拨云见日,瞬间驱散了李怀德心中的迷雾和阴霾。他脸上的慌乱和愤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和冷静。
是啊,岳父说得对!眼下争一时之气毫无意义,夯实基础、积累资本才是王道!变电站项目,就是他眼下最重要的突破口和垫脚石!
“爸,我明白了!”李怀德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有神。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您放心,我绝不会因为这次挫折就消沉下去!后勤这一块,我一定牢牢抓住!变电站那边,我也会全力跟进,确保它尽快建成!”
看到女婿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周部长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挥了挥手。
“明白就好。回去吧,沉住气,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是!谢谢爸!”李怀德恭敬地应了一声,再次整理了一下衣冠,挺直腰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与来时的心慌意乱相比,此刻他的步伐沉稳有力,心中已然有了新的规划和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