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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促的马蹄声最终被牧场边缘那片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彻底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厚重得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响的绝对死寂。陈野将黑马“追风”拴在林子外围一处背风向阳、有清澈溪流经过的相对安全地带,卸下大部分不必要的负重。他抚摸着黑马光滑的脖颈,将脸贴近它温热的皮毛,低声嘱咐,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在这里等着,别乱跑,留意动静。”黑马通人性地打了个响鼻,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肩膀。

陈野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背上行囊,开山刀握在右手,刀鞘已除,锋刃在晦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冷光;左腰别着信号枪,触手可及;腰间皮带上挂着水壶、一小包盐和那壶烈酒。他深吸一口林外尚且清冷的空气,目光如刀,刺向面前那片深邃莫测、仿佛自天地开辟以来便如此沉默的墨绿色庞然巨物,随即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道由纠结古木和垂挂藤萝构成的、自然形成的幽暗门廊。

刚一进入老林腹地,所有的光线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巨手攫取、稀释。参天的红松、鱼鳞松、古老的柞树和椴树,树冠层层叠叠,严密如盖,将天空割裂成无数细碎而摇晃的光斑。仅有极少数顽强的光柱,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探照灯,斜斜刺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和缓缓飘落的枯叶。空气变得潮湿、阴冷、凝重,饱含着亿万落叶腐烂后形成的、甜腥与朽败交织的浓烈气息,几乎能滴出水来。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累积了多少世纪的腐殖层,松软如毯,踩上去悄然无声,却暗藏着被盘虬卧龙般的树根绊倒或陷入隐藏坑洞的危险。

陈野并未因找到方向而急躁冒进。他先是凭借记忆中对远处山峦走向的印象,以及透过极高处枝叶缝隙勉强捕捉到的、太阳苍白模糊的光晕,大致判断了朝东北方向深入的基本方位——那里是传说中老辈人提及的、可能还有“参踪”的深山区。他开始放慢脚步,目光不再是寻常的扫视,而是化作了最精密的勘察仪器,仔细分辨着周围植被群落细微的变化。流传的老话在脑中回响:野山参,性喜阴凉润泽,惧怕烈日直射与疾风,却又离不开稀疏的散射天光,常栖身于背阴坡向的椴树、红松混交林下,尤其偏爱生长在有“人参姊妹”之称的刺五加、透骨草等特定伴生植物附近,或是苔藓特别丰厚、土质呈现特殊油黑色的缓坡地。

第一天,他主要在林木相对稀疏、视野稍好的林缘过渡带进行搜寻。每一步都踩得极为审慎,目光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一寸一寸地掠过每一丛灌木下的阴影,每一处裸露岩石的缝隙,每一片蕨类植物覆盖的隆起。他辨认出不少形貌与山参幼苗有几分相似的植物——叶片掌状复生的刺五加,开着钟形小花的党参嫩苗……每一次靠近时的微微心跳加速,都在仔细比对叶形、茎秆绒毛、植株气息后,化为无声的失望。搜寻间,偶尔会惊起一只正在啄食浆果的、羽毛斑斓的榛鸡,扑棱棱飞起,吓得人心头一紧;或是远处密林深处,传来一声沉闷而充满威慑力的、不知是熊是野猪的低沉吼叫。每到此时,陈野立刻会闪电般伏低身体,利用地形或树干掩蔽,全身肌肉绷紧,右手紧握开山刀的刀柄,眼神锐利如鹰,屏息凝神,直到那危险的气息渐渐远去,林间重新恢复令人不安的寂静。

当漫长的白日终于被林间提前降临的浓稠黑暗吞噬,森林露出了它更为骇人的一面。各种诡异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夜枭凄厉的啼哭,不知名小兽快速穿梭落叶的窸窣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像是树枝被巨力折断的“咔嚓”声,以及那种无处不在的、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的被凝视感。陈野不敢生起明亮的篝火,那无疑会成为最显眼的靶子。他只在一处背靠巨大风化岩石的凹陷里,用干燥的松针和细枝,引燃了一小堆仅能照亮方寸之地、散发有限暖意的微弱火苗。橘红色的光晕勉强驱散身旁一小圈黑暗,却将更远处的阴影衬托得更加深邃莫测。他就着冰凉的溪水,费力地啃着硬如石块的压缩干粮,每一口都需要仔细咀嚼。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雷达,高度警戒地竖立着,捕捉着黑暗深处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第一夜,就在这种半睡半醒、神经如同拉满弓弦般的高度警惕状态中,艰难地捱过。

第二天,晨曦的微光勉强渗入林间时,陈野便起身,踩灭尚有温热的灰烬,向着地图上未曾标注、人迹更显罕至的深山谷地进发。路途变得异常艰难。茂密的荆棘丛和横生的灌木交织成一道道天然的屏障,他不得不频繁挥动开山刀,奋力劈砍出一条勉强通行的缝隙。体力随着每一次挥刀而急速消耗,手臂因持续用力而酸胀麻木,脸上、手背上被带刺的枝条划出一道道细密的血痕,汗水不断渗出,浸透了贴身的衣衫,又被林间始终萦绕的阴冷潮气一激,带来刺骨的冰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蒙蒙的雾气。

午后时分,沿着一条隐藏在乱石和树根下的潺潺山溪溯源而上,在一处尤为湿润背阴的溪畔,他的目光猛地锁定了一簇植物——五片小叶精巧地簇生于长柄顶端,形态与传说中野山参的“五匹叶”描述惊人相似!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要撞出胸腔。他强行压下剧烈的悸动,用最轻缓的动作靠近,仿佛怕惊动一个沉睡千年的精灵。他屏住呼吸,蹲下身,用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拨开植株周围覆盖的败叶和湿滑的青苔。然后,他用随身的小木铲,开始极其谨慎地挖掘。泥土被一层层剥离,期待随着深度的增加而膨胀……然而,挖下去近一尺深后,出现在眼前的,只有一些纤弱散乱、绝非主根的细须。又是一株混淆视听的类似植物。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嗤一声,泄得干干净净。

疲惫如同沉重的湿牛皮裹在身上,沮丧则像蔓生的毒藤,悄悄缠上心头。他背靠着身后一棵树皮斑驳的老椴树,缓缓滑坐在地,仰起头,透过枝叶缝隙望着那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正在渐渐变成灰蓝色的天空。林深似海,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又仿佛流逝得格外残忍。五天期限,已过去近半,而他追寻的目标,依旧隐匿在这无边的绿色迷宫深处,渺无踪迹。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苏晚的脸,不是平日里那个沉静、专注、仿佛无所不能的技术员,而是地窖口那个脸色苍白如纸、指尖冰凉、勉强微笑却掩不住虚弱的模样;是她独自一人时,下意识用力按压太阳穴、眉心紧蹙、眼中闪过短暂痛楚的模样。那股支撑他走进这片死亡地带的炽热信念,如同被重新投入熔炉的钢铁,再次被烧得通红,变得无比坚硬、无比滚烫。不能放弃。

第三天,他改变了搜寻策略。不再盲目地扩大范围,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他决定将重点放在寻找那些可能有老一辈“参把头”留下过隐秘标记的“老埯子”,即曾经成功挖出过野山参的地点附近。这些地方的风水(光照、土质、水分、伴生植物)曾被自然和运气共同验证过,再次孕育出野山参的可能性相对更高。但这需要更丰富的经验、更敏锐的观察力,以及,不可或缺的运气。

他在一片坡度陡峭、以柞树为主的背阴坡上,发现了一处土壤颜色、植被组合与周围环境存在微妙差异的区域。那里的苔藓似乎格外厚密油绿,几丛特定的杂草长得格外旺盛。陈野的心跳微微加速,这像极了被人为扰动、后又经漫长岁月自然修复留下的“痕迹”。他以此为圆心,如同绘制精细的扇形搜索图,弯着腰,几乎贴在地面,开始进行地毯式的、极其细致的排查。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专注中悄然流逝,林间的光线逐渐变得稀薄、昏暗,如同掺入了越来越多的墨汁。夕阳的余晖已无力穿透这厚重的绿色穹顶,周围的一切开始被深蓝的暮色浸染。陈野几乎要判定这片区域再次无果,准备起身寻找今晚的宿营地,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掠过一处被几块长满青苔、半风化的巨大岩石巧妙遮掩住的、低洼湿润的角落。

就在那里,在岩石投下的最深一片阴影与尚存一丝天光的交界处,在一片墨绿如绒毯的厚重苔藓之上,几茎纤细如发簪、却亭亭玉立、姿态优雅的绿色茎秆,顶着一簇鲜红欲滴、如同凝固血珠又似宝石般熠熠生辉的浆果,在周遭一片沉郁的暗色调中,猛然迸发出一种惊心动魄、近乎妖异的美!

陈野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彻底停滞。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狂野的擂鼓声。他几乎是本能地匍匐下身体,用最轻微、最缓慢的动作,如同接近一片最薄的水面,挪向那个奇迹般的角落。他先仔细数那掌状复叶的小叶数目……一、二、三、四、五!再细看那茎秆的挺立姿态,那浆果鲜艳而不过分张扬的色彩,那周围若有若无的、一种清冽微苦的独特气息……

就是它!

就是它!!

压抑住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狂喜,他先将开山刀轻轻放在一旁。然后,从行囊最里层,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根细细的红绳和几根削尖的竹签。这是规矩,红绳系住参茎,竹签标记并小心拨开泥土,以免损伤娇贵如发丝的根须。他没有立刻动手挖掘,而是如同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先极其轻柔地清理掉植株周围零星的落叶和碎石。然后,用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拿起红绳,小心翼翼、充满敬意地,将那几茎承载着所有希望的参茎,在合适的位置轻轻系住,打上一个活结。

做完这充满象征意义的第一步,他才重新拿起那把小巧的木铲。他跪在苔藓上,屏住呼吸,将全部的精神、意志、耐心,都凝聚在双手和眼上,开始进行这场神圣而艰巨的“请参”手术。

这是一个极度考验耐心、技巧与定力的过程。野山参的根系,尤其是那些承载着药力精华的须根,纤细、绵长、脆弱如同老人的银须,任何一点鲁莽或失误,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断裂,大大折损其价值。他先用竹签,极轻极缓地拨开最表层的腐殖土和苔藓层,露出下面颜色更深、土质更细腻的土壤。然后,他换用木铲,以毫米为单位,一点点、一圈圈地,从外围向中心,剥离包裹着主根和须根的泥土。汗水沿着他的额角、鼻尖不断滴落,他却浑然不觉。林中最后的天光也在渐渐消逝,他不得不更加凑近,几乎将脸贴在地面上,凭借逐渐适应黑暗的视觉和指尖的触感,继续这精细的操作。

将近一个时辰,在时间仿佛被拉长的静谧中过去。当最后一缕重要的须根被完好地从泥土中分离出来,陈野终于长长地、极其缓慢地舒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他伸出双手,如同捧起世间最珍贵的圣物,将整株野山参,连同它所有舒展如须、柔韧修长的根系,完整地、毫发无损地,“请”出了它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土地。

参体并不硕大,但形态堪称完美:芦头(根茎部分)粗短紧凑,环节清晰,如同记载岁月的密纹;主体呈优雅的人形,皮色是老熟温润的黄褐色,遍布细腻而深沉的“铁线纹”;须根则柔长疏朗,清晰不乱,带着泥土也掩不住的、浓郁而独特的清苦药香。

借着岩石缝隙透入的、最后一丝微弱如萤火的暮色天光,陈野凝视着安静躺在自己掌心、凝聚了整整三天艰辛跋涉、危险潜伏、焦虑等待与最终运气的自然珍宝。他那张被风霜、荆棘和疲惫刻画出冷硬线条的脸上,那双向来锐利如刀、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终于,极其缓慢地,荡开了一丝如冰雪初融、如释重负般的、微小却真实的暖意弧度。

他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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