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氏说完,她才缓缓抬起眼睫,眸光清冽如寒泉,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
穿透表象的冷静与近乎残酷的透彻:
“二婶的关爱,侄女心领了。
只是,这世间的真相,如同水底的暗礁,不会因无人提及便不存在。
瞒得了一时,岂能瞒得了一世?
温嫂嫂如今沉浸在婆母编织的‘恩情’幻梦里,感念一份虚假的庇护,看似安稳,实则如同置身悬崖边缘而不自知。
与其让她永远蒙在鼓里,将来某日真相大白时承受更深的欺骗与背叛之痛,不若让她早些看清这府中的波谲云诡,人心的叵测。
她若因此事怨我、疏远我,我受着便是。
总好过她至死都感念着仇人的‘恩情’,被至亲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不自知。
恨,有时比蒙昧的感激,更接近真实。”
她这番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冷静得没有一丝烟火气,仿佛在陈述一个冰冷的定理。
那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一种近乎冷漠的清醒,让历经世事的李氏心中也不由得微微一凛,暗自惊心。
这孩子……心思之深,看得之透,远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宅内院,这份近乎冷酷的清醒和决断,或许正是她赖以生存的铠甲。
“唉……你说得……也在理。”
李氏轻叹一声,不再多言,只是看向骆静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正如李氏所预料的那般,从娘家归来后的温氏,仿佛换了一个人。
她将对丈夫骆辰的失望与怨怼,悉数转化为了对婆母白氏近乎盲目的依赖与感激。
每日晨昏定省,她必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侍奉在侧,殷勤备至。
言语间更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白氏“深明大义”、“维护正室”的感恩戴德。
“母亲,”这日清晨,温氏替白氏布完菜,垂手侍立一旁,声音带着哽咽,眼圈微红,
“这次……这次若不是母亲您明察秋毫,雷厉风行,及时将那起子祸水打发得远远的,儿媳……
儿媳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府中上下,不知还有没有脸面活下去了……
母亲的恩情,儿媳没齿难忘……”说着,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白氏放下银箸,拿起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眼泪,脸上堆满了慈爱怜惜的表情,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
“傻孩子,快别这么说,折煞为娘了。
你是我镇西侯府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娶进门的嫡长孙媳,是辰哥儿的正妻,是这侯府未来的当家主母!
母亲不护着你,还能护着谁?
难道去护着那等不知廉耻、妄想攀附的狐媚子不成?
她也配进我侯府的门?
玷污我骆家的门楣?
你放心,母亲已将她打发到那苦寒之地的小庄子上去了,派人严加看管,绝不会再让她出现在你面前,碍你的眼,扰你的清静。
你且宽心,好生将养身子,早日再为我们骆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经。”
温氏抬起泪眼,看着婆母那“诚挚”的面容,心中充满了被庇护的安全感,连连点头:
“是,儿媳一切都听母亲的。”
白氏满意地看着温氏那全然信赖的眼神,心中暗自得意。
危机化解,还顺势将这颗原本可能离心、如今却更加软弱的棋子牢牢掌控在了手中。
正好,可以利用她来对付骆静那个越来越难以掌控的刺头!
然而,府中那些嗅觉最为灵敏、如同暗处苔藓般的下人中间,一些更为隐秘、
却也更加接近真相的流言,正如同角落里滋生的霉菌,悄无声息地、顽强地蔓延开来。
这些流言,不再是关于南溪被送往“苦寒庄子”,而是指向了更为惊人的内幕。
“哎,你听说了吗?
那位南姨娘,根本就没去什么庄子上!
听说……是被夫人悄悄安置在城里头了!
就在西市那边,一处极僻静又极奢华的院子里头藏着呢!”
“真的假的?
不能吧?
夫人不是说……”
“哼,那都是糊弄大奶奶的场面话!
我有个远房表亲在万彩坊后街那一片当更夫,亲眼看见过辰少爷身边那个得力的长随福顺,好几次深夜提着食盒、捧着东西进出那院子!
那院子,看着不起眼,里头可讲究了!”
“天爷!
这不是明摆着欺瞒大奶奶吗?
那南姨娘如今吃穿用度,听说比府里一些不得宠的姨娘还好上十倍!
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地供养着,就等着她平平安安生下儿子,好母凭子贵呢!”
“嘘!
小声点!
不要命了!
夫人手段厉害着呢,那南家的爹娘,听说得了足足五百两雪花银!
嘴封得比那河堤还严实!”
文绣院内,秋月一边小心翼翼地为骆静梳理着如瀑的青丝,一边将这些如同鬼火般在府中阴暗角落闪烁的流言,压低声音,一五一十地学给骆静听。
末了,她忍不住轻轻咂舌,低声道:
“小姐,夫人的手段……真是……真是滴水不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般瞒天过海,大奶奶那边,竟是被蒙得一丝风声都不透。”
骆静对镜自照,镜中映出一张清冷无波、眉眼间却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锋芒的面容。
她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洞悉一切的讥诮弧度,声音平静如水:
“用金银财帛堵住知情人的嘴,不过是下下之策,看似稳妥,实则后患无穷。
这世上,最难堵住的,是悠悠众口,更是人心深处那被欺骗、被背叛后留下的、永远无法真正愈合的伤口。
银钱,填不平心里那道壑。”
她看得分明。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骆静在花园靠近湖边的小径上散步,远远看见温氏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伤势未愈、
步履蹒跚的骆辰,在湖边慢慢地走着。
夕阳的金光洒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幅看似夫妻和睦、患难与共的温馨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