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万兽谷焦黑的崖壁时,沈砚喉间突然溢出一声闷哼。
他原本灰败如枯木的手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血色。
渊烬蹲在他身侧,蛇尾尖轻轻戳了戳他胸口——那里原本被蚀魂蛊啃出的窟窿,此刻正渗出点点金红,像被重新缝补的锦缎。
醒了?渊烬的蛇瞳眯起,尾尖扫过沈砚额角滑落的冷汗。
沈砚的睫毛颤了颤。
他睁开眼时,入目是一片被烧得焦黑的天空,却有极淡的药香裹着晨露,顺着鼻腔直往心肺里钻。
那香气像根细针,突然扎破了他混沌的识海——记忆潮水般涌来:蚀魂蛊啃噬五脏时的剧痛,凤知微捏着药杵站在丹炉前的侧影,还有她将最后一粒朱红药丸塞进他嘴里时,掌心那抹灼人的温度。
你身上......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石面,有股烧焦的记忆味。
凤知微正倚在沧夜怀里,本阖着的眼睫倏地颤动。
她抬头时,晨光恰好掠过她苍白的脸,照得眼底浮起层水光:那你记得清楚些,下次别让我再烧这么狠。
她话音未落,沈砚已撑着地面跪起。
他的铠甲碎成了渣,露出的胸膛上还沾着脱落的腐肉炭渣,可新血正顺着肌理奔涌,在焦土上洇出蜿蜒的红痕。
他重重叩首,额头砸在焦土上的声响,比任何誓言都沉:属下这条命,今后只为无声者而战。
沧夜垂眸看她,蛇尾悄悄缠上她手腕,将一缕魔元渡进她脉门。
她的指尖还凉着,可唇角的笑却烫得惊人。
她轻声应,目光越过沈砚,落在远处云端——玄律子正立在那里,生杀簿浮在他身侧,封皮上泛着柔和的白光。
玄律子垂眼盯着生杀簿。
方才那行新浮现的字迹还在:代命还阳,非逆天,乃补缺。他喉结动了动,忽然将一直攥在掌心的戒尺收入袖中。
那戒尺是他守律三百年的依仗,此刻却像块硌手的顽石。
或许......他望着万兽谷中那口仍在发光的老药炉,声音轻得像被风揉碎的云,我们才是断了人间烟火的那一方。
师父!雷童子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发梢还沾着昨夜劫雷留下的焦痕。
他攥着半本生杀簿残页,指节发白,她真的错了吗?
玄律子没有回头。
他望着凤知微被沧夜抱在怀里的身影,望着沈砚仍在渗血的后背,望着药炉光里蹦跳着给女婴喂炊饼的小痂——这些被天道规则筛落的尘埃,此刻却比任何星辰都亮。
我不知道了。他低语,身影渐渐淡去,最后一句消散在风里,下次见面,我不再劝你回头。
雷童子望着空荡的云端,忽然抹了把脸。
他蹲下来,把生杀簿残页小心塞进怀里,又从袖中摸出颗焦黑的雷珠——那是他从前塞在耳中的,此刻却被他轻轻埋进焦土里。
阿微姐姐,他对着药炉光轻声说,我给你留着,等你需要挡劫雷的时候......
话音未落,一道佝偻的身影从药炉后转出。
哑医公的黑布缠得更紧了,只露出一双泛红的眼。
他蹲在地上,粗糙的手指抚过傀儡残骸上的裂痕,像在抚摸久别重逢的旧友。
当他抬头看向凤知微时,那双眼里竟滚出泪来,顺着黑布渗成暗痕。
凤知微一怔。
她认得这双眼睛——前世在神医谷,替劫傀儡销毁时,总有些老匠师会躲在角落抹泪。
原来当年那个偷偷藏起傀儡的人,竟一直隐姓埋名活到了现在。
哑医公从药箱最底层摸出块玉简,刻满符文的表面泛着幽蓝。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凤知微面前,将玉简塞进她掌心,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摇头。
凤知微低头看玉简。逆命推演·初阶心法——以痛为引,以愿为薪。十四个字刻得极深,像用血泪凿成。
她抬头时,哑医公已转身离去,黑布下的背影在晨光里越缩越小,最后融进焦土的褶皱里。
要回魔域。沧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蛇尾收紧了些,你现在需要魔泉养魂。
凤知微却抬起手,指尖点在他胸口。
她的识海里,《天图药鉴》正自动翻页,那些被她视作枷锁的不可续命过三载不可替妖修疗毒等禁令,此刻在书页上泛着刺目的红。
不去魔域。她望着北方,那里有座白玉砌成的殿宇,是大陆医修奉为圣典的镜殿,去镜殿。
烧书。她补充道,掌心的玉简突然发烫,有些规矩,是时候烧给死者看了。
沧夜的蛇瞳骤然缩成竖线。
他望着她眼底跳动的光,那光比昨夜的劫雷更烈,比药炉的火更烫。
最终,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你烧,我替你守火。
镜殿的夜来得极静。
凤知微站在高台中央,脚下堆着从《天图药鉴》上撕下的禁令残页。
她手持哑医公给的玉简,黑莲承愿体在掌心泛起微光。
当第一页不可为魔修治伤被投入火盆时,火焰突然腾起三尺高,映得整座镜殿的白玉都泛了金。
医者仁心?她望着火光里卷曲的纸页,声音轻却清晰,仁心不是守着规矩看人生死,是替天道补上那些漏了温度的缺口。
识海突然轰鸣。
她本能地闭眼,再睁眼时,《天图药鉴》最后一页缓缓展开——空白的纸页上,七个金光大字如雷霆炸响:医者,当为天之瑕。
同一时刻,大陆四方。
南境被蛇咬的小痂正抱着女婴打盹,梦里看见个背火的女子,手中药炉烧得像颗星;西市老药婆子在替人扎针,针尾突然泛起金光,她恍惚看见那女子的影子立在药炉旁;魔域深处,被凤知微治过伤的魔将猛地睁眼,床头的残烛地燃得更亮;就连仙界神殿的杂役房里,那个偷藏过凤知微药渣的小仙娥,也在梦中攥紧了胸口的布包——里面是半粒被她偷偷留下的药末。
他们不约而同点燃了家中的药灯。
有的是缺了口的陶碗,有的是生锈的铜盏,有的甚至只是个破瓷碟盛着油。
暖黄的光从千万户窗子里漫出来,连成一片星河,倒映在镜殿的火光里。
谢您,老药婆子对着药灯低语,替我们活过那一天。
谢您。小仙娥把药末贴在胸口,眼泪砸在布包上。
谢您。魔将单膝跪地,对着北方叩首。
晨雾未散时,万兽谷外的山路上已泛起朦胧的人影。
有人背着药箱,有人扶着病弱的亲人,有人牵着驮满药材的毛驴——他们顺着药炉的光找来,在焦土外排起长龙,静等那炉最旺的药,再添把新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