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屯太老了，老得村里的石板路都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屯子窝在山坳里，终日雾气昭昭，流传的古话比山上的树还多。其中最邪乎的，是关于“影娘”的。
老人说，影娘不是鬼，是人的影子活了。有些心术不正的术士，或者横死怨气极重的人，他们的影子有时会挣脱出来，变成一团没有实体的黑。这东西贪恋活人的阳气，尤其喜欢小娃娃的，会悄没声地贴在你的影子上，慢慢偷，慢慢换。等你的影子被它彻底吃掉，它就成了你，你就成了空壳，魂飞魄散。
大人吓唬夜哭的小孩都说：“再哭！再哭影娘就来叼你了！”
林秀带着五岁的女儿妞妞回到河水屯时，并没把这些陈年鬼话放在心上。她是回来给独居的姥爷奔丧的。老屋多年没人住，一股子霉味和尘土气。
葬礼办得简单。屯里的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躲闪，欲言又止。只有隔壁快九十岁的胡太婆，拄着拐棍，拉着林秀的手，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特别是她脚下的影子，哑声说：“秀儿，晚上早点关门，听见啥动静都别应，别往外看……尤其看好妞妞，别让她的影子离了亮处。”
林秀只当老人糊涂，敷衍着应了。
老屋的电线老化，晚上灯光昏黄不稳。妞妞怕黑，林秀便在她床头点了盏老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将母女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老长。
住了两晚，相安无事。第三晚，林秀被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吵醒，像是有人用指甲在轻轻刮窗户纸。她起先以为是风，可那声音持续不断，带着某种诡异的节奏。
她下意识地看向女儿。妞妞睡得正沉，小胸脯均匀起伏。床头的煤油灯忽明忽灭。
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林秀的心猛地一揪。
墙上，妞妞的影子旁边，似乎……多了一小团更浓重的黑影。
像是个蜷缩着的、模糊的人形，正紧紧依偎着妞妞的影子，随着火苗晃动，仿佛在轻轻吮吸。
林秀汗毛倒竖，猛地坐起，那团多出来的黑影倏地一下消失了，好像只是灯光晃动造成的错觉。
她喘着粗气，盯着墙壁，一切正常。果然是自己吓自己。她躺下，却再难入睡。
第二天，林秀发现妞妞有些没精神，小脸微微发白，吃饭也不香了。“妈妈，昨晚有个黑乎乎的阿姨一直在我床边站着，冷……”妞妞嘟囔着。
林秀后背瞬间一层白毛汗！她猛地想起胡太婆的话和昨晚墙上的异样。
难道……
她不敢细想，当天下午就抱着妞妞去了胡太婆家。
胡太婆听完，脸色灰败，用枯柴般的手撩开妞妞的衣领，又看了看孩子的眼皮底下，倒吸一口凉气：“坏了！印堂发暗，眼底有影！真是被脏东西跟上了！是影娘！它盯上妞妞了！”
老太婆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像是某种矿石磨的，散发着铁腥气。“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赤铁矿粉’，至阳，能挡一会儿。太阳落山前，撒在门窗门槛和妞妞的床四周。记住，灯不能灭！油灯、手电筒，有多少点多少！千万别让影子消失！”
林秀这回真怕了，紧紧攥着那包矿粉，抱着妞妞回家，依言照做。她在所有门窗缝隙都撒上红粉，又在妞妞床边用粉画了个圈，屋里点满了蜡烛和手电，照得如同白昼。
夜幕降临，河水屯死寂一片。林秀抱着妞妞坐在床沿的红圈里，眼睛死死盯着四周的墙壁。光影晃动，但再也没有出现诡异的重叠。
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后半夜，林秀眼皮开始打架。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
所有的灯光，猛地同时闪烁起来！
蜡烛火苗疯狂跳动，手电筒明灭不定，灯泡嘶嘶作响！
墙上的影子顿时乱作一团，扭曲、拉长、变形！
在混乱的光影中，林秀清晰地看到，一个瘦长扭曲、没有五官的黑影，从门下的缝隙里（那赤铁矿粉不知何时被吹开了一个小口）流了进来！它像沥青一样蠕动着，无视其他光亮，直扑妞妞！
“啊——！”林秀尖叫一声，死死抱住女儿！
那黑影猛地扑在妞妞的影子上！竟然开始一点点地、像是覆盖又像是融合般，侵蚀妞妞的影子！
妞妞发出凄厉的哭喊，小身体剧烈挣扎，皮肤瞬间变得冰凉！
林秀魂飞魄散，想起胡太婆说的“灯不能灭”！她疯了一样想去护住最近的那盏煤油灯，可怀里的女儿挣扎得太厉害！
就在这时，那盏关键的煤油灯，灯苗猛地蹿高，然后“啪”地一声，爆出一朵灯花，彻底熄灭了！
一小片黑暗笼罩下来。
几乎就在灯光熄灭的刹那，妞妞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林秀的心跳也停了。
她颤抖着低头。
怀中，妞妞睁大着眼睛，眼神空洞，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看着房梁。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而在地上，在周围其他不稳定光源的照射下……
妞妞的影子……
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成年女人形状的、扭曲蠕动的、独立存在的黑影，正从地上缓缓地、舒展开来。
它“站”了起来。
面向着瘫软在地、彻底绝望的林秀。
那没有五官的、纯粹的黑影面部，似乎浮现出一个贪婪而满足的……笑容。
它缓缓地，抬起“手”，指向了林秀。
然后，又指了指林秀脚下，那个因为恐惧而不断颤抖的……属于她自己的影子。
鸡叫了。
第一声鸡鸣穿透雾气，隐隐传来。
那黑影似乎顿了顿，极其不甘地、缓缓地沉入了地面，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里只剩下熄灭的灯盏，满地的狼藉，和失魂落魄的林秀，以及她怀里那个眼神空洞、不会哭也不会笑的“妞妞”。
天，快亮了。
林秀抱着冰冷的女儿，跌跌撞撞地冲出老屋，想去找胡太婆。屯里的路上开始有了零星早起的村民。
他们看到林秀，先是惊讶，然后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妞妞身上，脸色瞬间都变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纷纷避之不及地躲开，砰地关上门窗。
只有一个蹲在墙角晒太阳的痴傻老头，看着妞妞，咧开没牙的嘴，嘻嘻地笑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嘻嘻……又一个……影娘吃饱了……等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