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骸鬼帝眼眶中的鬼火剧烈跳动,几乎要夺眶而出。
它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它!堂堂九幽归墟之下的鬼帝!
面对着这群道貌岸然的人修,说出了千真万确的实话!
结果,竟无一人相信?!
憋屈,愤怒,还有一种被整个世界背弃的荒谬感,在它胸腔里疯狂冲撞。
它感觉自己作为鬼帝的尊严,被这些蝼蚁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总而言之,它破防了。
“冥顽不灵!既然如此,那便连同你们这虚伪的正义,一同杀了!我要把你们豆~沙~了!!”
极致的破防之下,它连咆哮的声音都走了调,尖锐刺耳,带着气急败坏的颤音。
但这不重要!
另外两位鬼帝虽未言语,但周身翻涌的鬼气昭示着它们同样的暴怒。
三位鬼帝的威压再无保留,漆黑的鬼气混合着无数怨魂的尖啸,化作毁灭的潮汐,遮天蔽日,朝着陨星崖的护罩轰然拍下。
陨星崖上覆盖的护罩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光幕上的符文疯狂闪烁,显然已到了承受的极限。
三位相当于大乘期的鬼帝联手一击,其威力足以撼天动地。
无数低阶弟子在这恐怖的威压下瑟瑟发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各派长老纷纷怒喝,将自身灵力毫无保留地注入护罩,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但谁都明白,这恐怕是徒劳。
陨星崖这里,只有一位修为达到大乘期的大能,那便是天玄青。
对啊,玄青尊者呢?
他怎么没有动静?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如松的天玄青,终于动了。
他没有去看那滔天而来的鬼气,反而微微侧首,用只有身边几人能听到的清淡语气,对着那三位不可一世的鬼帝,吐出了一句冰冷彻骨的话:
“就凭你们,也想动本尊的弟子?”
他轻轻摇头,白发随风微扬,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漠然。
“你们,也配?”
话音未落,只见天玄青那玄色的衣袍无风自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并非灵力也非魔气的奇异力量,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
一朵朵淡蓝色的、半透明的、仿佛由最纯净的忧伤凝结而成的花朵,凭空绽放。
它们并非生长在地上,而是顺着天玄青周身流转的磅礴灵力,如同拥有了生命般,迅疾无比地蔓延、盛开。
几乎是眨眼之间,那淡蓝色的花潮便越过了摇摇欲坠的护罩,瞬间将三位鬼帝那庞大如山岳的身影覆盖得严严实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法则对撞的轰鸣。
那三位修为通天的鬼帝,在被淡蓝色花朵覆盖的刹那,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咆哮、所有翻涌的鬼气,全都戛然而止。
它淡蓝色的花朵轻轻摇曳,如同饥渴了无数岁月,开始疯狂地汲取它们的一切。
浓郁如实质的漆黑阴气,如同百川归海,不受控制地从三位鬼帝体内被强行抽出,源源不断地没入那些看似柔弱的淡蓝色花瓣之中。
鬼帝们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出,它们那足以撕裂神魂的恐怖威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庞大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虚幻。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三位鬼帝周身的阴气便被吸噬得一干二净。
原地只剩下三道淡薄得几乎要消散的残影,以及那依旧在轻轻摇曳、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邃瑰丽的淡蓝色花丛。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三位大乘期的鬼帝……
就这么没了?
连反抗都没有?
甚至连一丝像样的动静都没能弄出来?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这是什么神通?
这是什么力量?
唯有林珺然,瞳孔骤然收缩,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七情八苦花!
师尊他竟然主动催发了体内寄生的七情八苦花!
天玄青也不想这么做,这朵寄生在他体内一百多年的花,本来是准备用来与那位渡劫期魔神同归于尽的最终杀招。
可是他能在三位大乘期鬼帝的手中保全自身,却没有那么自信,能够在交手时保全陨星崖上的天一宗所有人。
这可真是,命运弄人,天道不公啊……
他想。
纵观他这一生,好像一直在失去。
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父亲在他幼时不幸身亡。
小小的他被师尊带回了天一宗。
可是好景不长,师公,师尊,师叔们,师兄师姐们,全部都一个个殒身在域外魔界。
十二岁的他,成为了天一宗的宗主。他的身边,只有六个师弟师妹。
可是……
木师妹、屠师妹、昭昭、洛宁,他们也一个一个离开了他,离开了天一宗。
他也只是肉体凡胎,怎么能够一次次的,被迫的,承受这么多猝不及防的离别啊……
没有谁,再没有谁,能够伤害他们天一宗的任何一人。
除非……
他也死了。
死在那些人的前面。
十二岁的天玄青跪在淡蓝色的花丛里,捂着脸无声的哭泣。
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花瓣。
那是他从未对任何人言说过的脆弱与懦弱。
林珺然猛地看向天玄青。
只见他依旧挺直地站立着,背影孤峭如雪山之巅的寒松。
但那满头的白发,似乎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变得愈发枯槁。
他周身的气息虽然依旧深不可测,却隐隐透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空虚。
“师……尊……”
林珺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天玄青缓缓转过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但他看向林珺然的眼神,却依旧温和而平静。
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淡蓝色的花朵在吸干了鬼帝之后,缓缓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是天玄青的身形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晃,虽然立刻稳住,但唇边却溢出了一缕刺目的鲜红。
“师尊!”
林珺然心头巨震,再顾不得其他,一个闪身便已来到天玄青身侧,伸手扶住了他看似挺拔,实则已摇摇欲坠的身躯。
入手之处,是一片冰凉的虚弱。
“无妨……”
天玄青还想说什么,声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与疲惫。
可是这句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林珺然一掌打在了他的脖领上,天玄青瞬间失去了意识。
“木师叔,师尊情况危急,我要带他回家一趟,或许有办法可以救他。这里,就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林珺然便燃了一张传送符,两个人的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这……”
众人面面相觑,被这接连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
木柰看着两人消失的地方,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忧虑,转身对着众人拱手道:
“诸位道友莫要担心,玄青师兄虽暂时离去,但眼下防护罩尚在,魔潮暂退。只要那位渡劫期的魔神不至,凭借我等之力,陨星崖暂且安全。”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变得沉重:
“若是那位魔神亲临……只怕我师兄全盛时期在此,也……于事无补。诸位,尽人事,听天命吧。”
……
东海之滨,孤岛寂寂。
林珺然当然不可能带着天玄青回到那个她虚构的家。
传送的终点,是她曾经修复灵魂的那座海外孤岛。
浪涛不知疲倦地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溅起碎玉般的浪花。
林珺然将昏迷的天玄青小心地安置在一块平坦的礁石上。
时间,刻不容缓。她不能再有丝毫犹豫。
【十七,保护好我师尊。】
林珺然在心中轻声道。
一股柔和而纯白的辉光,自林珺然身后悄然涌出,在她身旁空气中缓缓凝聚,最终化作一个约莫十岁左右身着绣花襦裙的女童。
女童面容精致得如同玉琢,却毫无表情,眼神空洞漠然。
没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林珺然有多少法衣,十七就有多少外置皮肤。
【交给我吧,珺然,你专心吸收就好。】
“好。”
林珺然眼神瞬间变得决绝,再无半分迟疑。
她双手在胸前快速结出一道道复杂的印诀,周身灵力以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方式运转起来,衣袂与发丝无风自动。
她右眼深处,黑金两色交织的七情八苦花虚影,骤然浮现。
它缓缓旋转着,花瓣舒展,散发出一种诡异、强大而贪婪的吸力,目标直指天玄青心口。
与此同时,十七抬起手掌,轻轻一挥。
数道闪烁着蓝白色灵光、由纯粹数据流构成的光索凭空浮现,轻柔却牢固地缠绕上天玄青的四肢与躯干。
这并非束缚,而是构筑起一个绝对稳固的生命屏障,将他的生机牢牢锁在体内,强行维系。
同时,这光索也蕴含着强大的压制力,防备着天玄青体内那朵魔花,在他无意识间操控他的身体做出反抗。
林珺然深吸一口带着咸腥海风的空气,将体内翻涌的气血压下,将手指点向天玄青的眉心。
她的神识小心翼翼地沉入那片属于天玄青的识海。
没有预想中的狂暴抵抗,映入眼前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淡蓝色花海。
花海中央,一个穿着过于宽大宗主袍服的、小小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肩膀微微耸动,发出压抑的、无助的啜泣。
那是十二岁的天玄青,被无尽离别压垮的、最真实的内心映照。
他似乎感应到了外来者的闯入,茫然地抬起头,稚嫩的脸上挂满泪痕,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浓浓的诧异与不知所措:
“珺然?你……你怎么进到我的识海里来的?”
林珺然努力扯出一个尽可能轻松粲然的笑容,语气带着一丝故作的随意,回答道:
“因为我想来啊。”
一如当年初见。
“你既然能随手拿出灵玉髓这等奇物,想必出身不凡,为何来投我这破落宗门?”
“因为——我想这么做啊!”
有句话说得真好,杀人别用回忆刀。
这跨越时空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对话,如同一把温柔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十二岁的天玄青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他显然没有日后那般坚不可摧的心防,积累的委屈、恐惧与悲伤在这一刻决堤,哭着扑到了林珺然的怀里,寻求着慰藉。
然后,被林珺然毫不留情地,一掌拍晕。
“睡吧,师尊。”
林珺然看着怀中的小小身影,轻声道:
“一切都交给我。”
那片弥漫整个识海的淡蓝色花海,似乎感受到了威胁,开始剧烈地颤抖、沸腾起来。
那深扎于天玄青神魂本源的根须,死死缠绕收紧。
无数花瓣疯狂摇曳,散发出更加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与抗拒之力。
“给我出来!”
林珺然在心中发出一声怒喝,神识全力催动。
外界,礁石之上。
天玄青昏迷的身体猛地一震。
只见他心口处的玄色衣袍之下,一团淡蓝色的光华,骤然透衣而出,越来越亮。
下一刻,在林珺然与十七的注视下,一朵淡蓝色花朵虚影,挣扎着,缓缓自他心口悬浮而出。
它一出现,周围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沉重,仿佛连时间流逝都放缓了。
原本规律的海涛声,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扭曲,带上了如泣如诉的呜咽尾音,整个孤岛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
几乎就在它被迫现世的同一瞬间,林珺然右眼之中,那朵早已蓄势待发的黑金奇异魔花,也发出了渴望的嗡鸣。
它猛地挣脱了她右眼的束缚,化作一道凝实无比、缠绕着黑金二色流光的异芒,冲了出来,悬浮在林珺然身前,与那朵淡蓝色的花遥遥相对。
没有言语,没有试探。
两朵一模一样,只有颜色不同的魔花,在这东海孤岛的上,展开了最直接、最本源的对抗。
两股力量在空中交汇、碰撞、湮灭、吞噬。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却有一种更令人心悸的的扭曲与摩擦。
它们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光线被扭曲,甚至连声音都仿佛被吸走了,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寂静战场。
林珺然脸色煞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嘴角再次溢出一缕鲜血。
这两朵魔花每一次激烈的碰撞,都如同直接作用在她的神魂与肉身之上,带来千刀万剐般的剧痛。
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凭借顽强的意志力维持着意识的清明,全力支撑着黑金魔花的运转,引导着它对那朵淡蓝色魔花的吞噬。
十七悬浮在一旁,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数据流疯狂闪烁。
蓝白色的光索依旧缠绕着天玄青,确保他肉身与魂魄在两花的争斗中安然无恙。
淡蓝色的花似乎没料到这朵同源之花如此难缠。
它的光芒开始出现不稳的闪烁,花瓣的边缘似乎有细微的逸散。
终于,在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拉锯战后,淡蓝色的花朵发出一声充满不甘与哀伤的悲鸣,整个花体虚影剧烈震颤起来,然后猛地向内收缩。
下一刻,它化作一颗淡蓝色花种,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捕获,哀鸣着,冲进了林珺然的右眼之中。
外界的对抗,戛然而止。
那令人窒息的压力与扭曲感瞬间消失,海浪声重新变得清晰,月光依旧清冷。
七情八苦花,只能被同类吞噬、融合,却不可能真正消失。
瞳孔中,那原本稳定存在的黑金两色花朵,颜色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翻滚、变化。
黑金两色的边缘,仿佛被淡蓝色的墨汁浸染,迅速蔓延、渗透。
林珺然紧皱着眉头,额头、脖颈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全身的肌肉都因承受着这远超极限的力量融合冲击而剧烈痉挛。
她感觉自己的神魂仿佛被放在了三股不同力量的磨盘下反复碾磨,痛不欲生。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色彩翻滚终于缓缓平息,融合完毕。
一朵全新的七情八苦花,在她右眼深处,彻底绽放。
黑、蓝、金,三色交织,相互缠绕。
十七立刻有所行动。
它往天玄青口中塞入一枚早已准备好的丹药,稳住他最后恢复的契机。
随后,它瞬间出现在林珺然身边,更加凝实的蓝白色光带汹涌而出,小心翼翼地缠绕上林珺然右眼中那朵刚刚成型、还极不稳定的三色魔花。
缓缓地、坚定地将这朵三色魔花,从林珺然的身体里、从她的灵魂上,一点点地剥离、拔出。
然后把它再次种进了空间之中。
外界的一切异象彻底消失。
林珺然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脱力般地瘫坐在冰冷的礁石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汗水早已浸透重衣,海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凉意。
但她那双恢复成本来颜色的眼眸,却异常明亮,如同洗过的星辰。
她转过头,看向身旁呼吸平稳悠长、面色逐渐恢复红润的天玄青,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疲惫与无比满足的暖流涌遍全身。
她心满意足地、轻轻地笑了。
孤岛上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却吹不散她心中那彻骨的明悟。
其实,她和天玄青,在灵魂最深处,并无不同。
他们都强大又懦弱。
强大自然不必说。
他们都懦弱的害怕失去。
天玄青的懦弱,化作了那满头滋生的霜雪,化作了千年来,将所有弟子、将整个宗门牢牢护于自己羽翼之下、独自默默承担所有风雨与伤痛的沉默。
而林珺然,则更偏执。
她的懦弱,内敛为一种更极端、更不容置疑、更疯狂的行动力。
她无法像天玄青那样,只是沉默地承受,被动地等待,哪怕那等待的尽头是与所在乎的一切一同悲壮地陨落。
她用尽所有手段,不计代价,不择手段。
天玄青的弱,是静默的牺牲,是与尔同亡的宿命悲凉。
林珺然的弱,是疯狂的掠夺,是我全都要的逆天妄念。
而这一次,那更偏执的妄念,成功了。
这一次,她真的护住了天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