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在山民们手中的松明火把上跳跃,将一张张被山风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空气里除了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只剩下黑子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咽和门外呼啸而过的夜风。
林逸瞬间清醒,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那把特制的探针上。阿红将豆子护在身后,老吴则挣扎着想站直身体,腰间的疼痛让他额头沁出冷汗,但他眼神锐利,同样打量着门外的几人。
为首的老者约莫六十出头,头发灰白,用一根木簪草草束着,身上是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棉袄,补丁叠着补丁,但浆洗得干净。他脸上皱纹深刻如斧凿,尤其一双眼睛,在火光下精光内敛,并不像普通山民那般浑浊。他身后的四个汉子,年纪在三十到四十不等,体格精悍,皮肤黝黑,手里拿的虽是常见的猎叉柴刀,但站姿和握持的方式,隐隐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戒备,绝非寻常猎户的散漫。
“问你们话呢!哑巴了?”老者身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粗声喝道,手中猎叉向前探了探。
“黑子,安静。”林逸先喝止了黑子,然后上前半步,挡在众人之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而不失警惕,“几位老乡,我们是进山采风的……学生和老师,迷了路,又遇到了野兽,同伴受了伤,不得已才找到这里歇脚。打扰各位了。”
“采风?学生?”老者目光如电,扫过他们狼狈的衣衫、老吴腰间明显是包扎伤口的布条、林逸手中尚未收起的特制探针(那东西怎么看都不像学生用品),最后落在豆子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沾满泥污的旧衣服上。“这年头,还有学生老师敢往‘鬼哭道’这头钻?还带着个这么小的娃?后生,扯谎也扯个像样点的。”
络腮胡汉子和其他几人也面露怀疑,眼神更加不善。
林逸心知寻常借口难以取信,正飞速思考如何应对,是继续编造还是部分坦诚以换取可能的信息或帮助?这伙人出现的时机和地点都太巧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老吴忽然开口,声音因为伤痛有些虚弱,但吐字清晰:“敢问……这位老哥,可是这‘野狼峪’北坡,刘家坳的人?”
老者眼神骤然一凝,盯着老吴:“你认得刘家坳?认得我?”
“不敢说认得,只是听口音,看诸位这走山站桩的架势,猜的。”老吴缓缓道,试图挺直腰背,但牵动伤口,嘴角抽搐了一下,“二十多年前,我随一位长辈路过这片山,在刘家坳歇过脚,讨过一碗水喝。记得坳子东头有棵老槐树,树下有口甜水井,井台石板上刻着‘同治三年,刘公捐建’。”
老者脸上的戒备神色明显松动了几分,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异和回忆。“那口井……还在。你是……”
“姓吴,行里人给面子,叫声老吴。”老吴没有报全名,但“行里人”三个字,在特定语境下,已经包含了足够的信息。
老者沉默了片刻,挥手示意身后几人稍安勿躁。他独自上前两步,就着火光仔细打量了老吴几眼,又看了看林逸等人,尤其是目光在黑子身上停留了一下——黑子虽然安静下来,但依旧警惕地盯着他们。
“吴……师傅?”老者试探着问,语气缓和了些,“你那位长辈,可是……独臂?”
老吴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正是。”
老者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对那络腮胡汉子道:“大桩,把家伙收了,是……故人之后。”他又看向林逸等人,“外头风大,进来说话吧。大桩,你们几个在外头守着,警醒点。”
络腮胡汉子大桩应了一声,带着其他三人退开几步,分散在石屋周围,看似随意,实则封住了几个方向。
老者走进石屋,将松明火把插在墙缝里,在火堆旁找了块石头坐下。“坐吧。我是刘家坳现在的管事,村里人叫一声‘七叔公’。你们……真是老吴头的徒弟?”他看着老吴,目光复杂,“他……还好吗?”
老吴在林逸搀扶下坐下,苦笑道:“师傅他……很多年前就去了。”
七叔公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点点头:“也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他离开时,就说再不会回来。没想到,他的徒弟,还有带着……”他看了一眼豆子,“带着这么小娃的人,会走这条绝路。”
“情势所迫,不得已。”老吴简略道,“七叔公,实不相瞒,我们被人追杀,误打误撞才上了这‘鬼哭道’。追杀我们的人,不是善类,有枪。”
“有枪?”七叔公眉头紧锁,“怪不得……前两晚,山里确实有零星枪响,我们还以为是哪个愣头青猎户走了火。你们惹上什么人了?山外的?还是……”他眼神陡然锐利,“跟最近山里那伙到处乱挖乱炸的‘勘探队’有关?”
林逸心中一动:“勘探队?是不是穿统一制服,带着很多仪器,人数不少?”
七叔公点头,语气带着厌恶:“就是他们!说是国家派来勘探矿藏的,可哪有这么勘探的?专往老坟圈子、深山旮旯里钻,还带着枪,凶得很。村里有后生好奇想靠近看看,差点挨了枪子儿。他们就在断龙壑那边扎营,闹得乌烟瘴气,惊了山神土地!”
果然是零组!他们果然还在山里活动,并且扩大了搜索范围。
“不是他们直接追杀我们,”林逸斟酌着词语,“但也有些关联。另外,还有一伙人,大概四五个,带猎枪和柴刀,为首的脸上有疤,说话带点外地口音,您见过吗?”
七叔公脸色微变:“脸上有疤?是不是左眼角到耳根,像蜈蚣一样?说话有点侉,像是河北那边过来的?”
“对!就是他们!”阿红忍不住道。
“见过。”七叔公语气沉了下来,“十几天前,他们来过我们坳子,说是收山货的贩子,但问东问西,尽打听些古里古怪的事,什么山里有没有老坟、出不出怪事、有没有见过特别的小孩……出手倒是阔绰。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没让他们多留。他们后来往野狼峪方向去了。”他看向豆子,“他们找的‘特别的小孩’,就是这娃娃?”
林逸和老吴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事情很清楚了,疤脸那伙人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就是豆子,而且比他们更早进山布局,甚至可能一直监视着零组或守墓人的动静。
“这娃娃……”七叔公看着豆子,豆子有些害怕地往阿红怀里缩了缩。“有什么特别?值得这么多人追到山里头来拼命?”
这个问题难以回答。老吴沉默了一下,道:“七叔公,师傅当年可曾跟您提过,这山里……有些东西,不该碰,也不能碰?”
七叔公眼神骤然深邃,缓缓点头:“提过。他说这山,有魂,有煞,更有守了几百年的规矩和……秘密。让我们刘家坳的人,世代守着北坡,轻易不要往南边断龙壑深处去,更不要贪图山里可能埋着的‘宝贝’。他说,那不是宝贝,是祸根。”他顿了顿,“老吴头还说过,万一哪天,山里‘那东西’不安分了,或者有外人带着‘钥匙’来了,让我们……能帮则帮,不能帮,也别拦着。”
钥匙?林逸心头一震。石匠李也说过类似的话!看来,石匠李(老吴的师傅)和这位七叔公,乃至刘家坳,似乎都知晓部分内情,并且承担着某种“守望”或“引导”的角色。
“这娃娃,就是‘钥匙’的一部分?”七叔公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火苗的噼啪声掩盖。
老吴没有直接承认,但也没有否认:“我们正在想办法带他离开,摆脱追兵。七叔公,您知道除了‘鬼哭道’,还有没有别的、更隐秘安全的路出山?最好是能绕过断龙壑和那些人活动区域,直接通往山外大路的。”
七叔公沉吟良久,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路……有。但不好走,而且,未必就安全。”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简单划拉起来。“你们现在在这儿,‘鬼哭道’出口附近。往东,是去张家口方向的官道(早就废了),但肯定有你们说的那两伙人守着。往北,翻过两道梁子,是‘黑风洞’,洞里有条暗河,据说能通到山外‘老河滩’,但那洞邪性,几十年没人敢走了。往西……是回头路,更不能走。”
他顿了顿,树枝点向东南方向:“还有一条,是我们刘家坳老辈人采药、避兵灾走的‘猿愁径’。那是一条几乎挂在悬崖上的窄缝,有些地方要像猿猴一样攀着藤蔓过去,所以叫这名。从这儿往东南走七八里,穿过一片‘迷魂林’,就能到径口。顺着径走,大概一天半到两天,能下到山外的‘野狐峪’,那里有条土路,偶尔有拉木头的车过,可以想办法搭车去张垣(张家口)。”
“这条路,知道的人多吗?”林逸问。
“不多。”七叔公摇头,“‘迷魂林’容易走岔,没经验的进去就出不来。‘猿愁径’更是险,除了我们坳子里几个老采药的,年轻一辈都没几个敢走了。那两伙外人,应该不知道。”
这似乎是一条可行的出路。
“七叔公,能否……请您或者坳子里熟悉路径的兄弟,给我们指个方向,或者画个简图?”林逸恳切道,“大恩不言谢,日后定有回报。”
七叔公看着他们,又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夜色,叹了口气:“指路可以。但你们不能去我们坳子。不是不近人情,是怕给你们,也给我们坳子招祸。那两伙人,尤其是带枪的,我们惹不起。老吴头的面子,我只能帮到这里。”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锡酒壶,拔开塞子喝了一口,然后用手指蘸了点酒,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画了起来。线条简洁,但关键的山形、树林、溪流、岔路口都标了出来,还特意标注了几个容易走错的点和一处可以临时歇脚的、干燥的小岩洞。
“记好了。‘迷魂林’里,认准树干上有三道刀砍痕的老松树走,那是我们祖辈留下的路标。‘猿愁径’入口有块像老人头的石头,从它‘下巴’底下钻进去。径上有些地方藤蔓朽了,一定要先试再用力。最后下到‘野狐峪’,峪口有个废弃的炭窑,可以在那里过夜等车。”七叔公仔细交代着。
林逸和阿红努力将地图和要点记在心里。老吴也凝神细看。
交代完毕,七叔公将石板上的酒渍抹去,站起身。“天快亮了。我们不能久留。这里还有些干净的干粮和水。”他示意了一下,门外的大桩递进来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张烙饼和一皮囊清水。
“多谢七叔公!”林逸郑重行礼。
七叔公摆摆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豆子,眼神复杂,低声道:“娃娃,出去了,就……尽量别再回来了。这山里的‘东西’,醒了,就难再睡了。”说完,他不再停留,带着那四个汉子,举着火把,迅速消失在屋外的黑暗山林中,动作轻捷,悄无声息。
石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和众人起伏的心绪。
“这位七叔公……不简单。”阿红轻声道,“他好像知道很多。”
“刘家坳,恐怕也是当年沐王爷安排下的守墓力量的一支外围,或者至少是知情者。”老吴分析道,“师傅当年和他们有交集,留下话,所以今天他们才肯帮忙,但也仅限于此。江湖险恶,各守本分,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林逸将干粮和水收好,看了看外面渐渐泛起青灰色的天际。“事不宜迟,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天亮就出发,按七叔公指的‘猿愁径’走。必须在零组和疤脸的人扩大搜索网之前,离开这片核心山区。”
众人点头。经历了半夜的紧张对峙和获得关键信息,疲惫再次袭来。他们轮流小憩,等待黎明。
天色微明时,他们熄灭火堆,仔细清理了停留的痕迹,按照七叔公地图的指引,向着东南方的“迷魂林”出发。
晨雾在林间流淌,能见度不高。他们小心翼翼,辨认着方向。果然,在进入一片树木格外茂密、地形起伏诡异的林子后不久,他们找到了第一棵树干上有三道深深刻痕的老松树。以此为基点,他们艰难但坚定地在一片看似毫无差别的林木中穿行。
豆子似乎对这片“迷魂林”有些不适,总是捂着耳朵,说听到“好多人在小声吵架”。林逸只能安慰他,加快步伐。
中午时分,他们成功穿过了“迷魂林”,眼前出现一道陡峭的岩壁。岩壁底部,乱石堆中,果然有一块形状奇特的巨石,宛如一个沉思的老人头颅。“下巴”处,藤蔓垂挂,后面是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缝隙。
“猿愁径”入口到了。
看着那幽深的缝隙和上方令人望而生畏的绝壁,众人都明白,一段比“鬼哭道”可能更加艰难险峻的旅程,即将开始。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两个时辰,那处废弃的石屋驿站,迎来了另一批不速之客。
疤脸汉子带着三个手下,脸色阴沉地出现在石屋外。他们仔细检查着地面和灰烬,疤脸捡起一点未完全清理干净的、属于林逸他们干粮的碎屑,放在鼻尖闻了闻,又看了看地上一些模糊的、不止一人的新鲜脚印(包括七叔公他们的),眼神凶狠。
“妈的,有人接应他们!还刚走不久!”疤脸啐了一口,“追!他们受了伤,带着孩子,跑不远!一定要在那帮穿制服的之前,抓住那小崽子!”
他并不知道,在他们侧方更高的山梁上,一个零组的侦察小组,正通过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通讯器里传来冰冷的指令:“c队注意,发现第二目标(疤脸团伙)。保持监视,优先寻找第一目标(林逸团队)及‘钥匙’。若第二目标与第一目标接触,或阻碍行动,可酌情清除。”
山风呜咽,吹过废弃的驿站,卷起淡淡的灰烬。三方势力的目光,都已牢牢锁定了这片莽莽山林,而林逸他们,正在那条名为“猿愁”的险径上,向着未知的山外江湖,步步惊心。
(第四卷 第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