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的火苗在狭窄的通道里不安地跳动,将众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粗糙的岩壁上。身后石门隔绝了追兵的叫骂与枪声,但那份被猎枪指着的冰冷寒意,似乎还停留在皮肤上。
通道向下延伸,坡度平缓,但空气却越来越冷,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湿。那股淡淡的、幽幽的绿光,在前方不远处摇曳,像夏夜坟地的磷火,无声地引诱着他们前行。
“这光……”阿红盯着那点绿芒,声音有些发紧,“不像是自然矿物发光。”
老吴借着烛光,仔细查看通道墙壁。凿痕古老而粗粝,边缘已被时光磨得圆滑,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滑腻的暗绿色苔藓。“开凿年代至少是明清以前,甚至更早。不是墓道,太窄太粗糙,倒像是……应急的逃生密道,或者山民避祸的秘径。”
林逸将豆子放下,让孩子靠着自己站稳。“豆子,能走吗?”
豆子点点头,小手仍紧紧抓着林逸的衣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前方那点绿光吸引,眼神里有一丝恍惚,又有一丝奇异的熟悉感。“林逸哥……那里……好像有声音。”
“声音?”林逸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彼此呼吸,别无他物。“什么样的声音?”
“很轻……很多人在说话……又好像不是人……”豆子努力形容着,小脸皱成一团,“听不懂……但有点……难过。”
阿红蹲下身,摸了摸豆子的额头,不烫。“可能是惊吓过度,或者通道里有特殊的次声波,孩子比较敏感。”但她看向那绿光的眼神也充满了警惕。
黑子走在最前面,鼻翼翕动,耳朵警惕地转动,但没有发出警告的低吼,只是时不时回头看看众人,似乎在催促。
“黑子觉得可以走。”老吴对黑子的判断极为信任,“眼下也没有回头路。那石门从外面可能还能想办法打开,或者疤脸那伙人有炸药。我们必须往前走,找别的出口。”
林逸重新背起豆子——孩子虽然能走,但速度太慢。他一手持烛,一手护着背上的豆子,当先向那绿光走去。阿红搀扶老吴紧随,黑子断后。
越是靠近,那绿光越是清晰。并非一点,而是由许多细碎的、镶嵌在岩壁上的某种矿石发出。矿石呈墨绿色,不规则分布,光芒幽冷,确实像极了传说中的“冥石”或“鬼火矿”。光线勉强能照亮脚下三尺之地,反而让通道更显幽深诡谲。
通道并非笔直,时而转弯,时而出现岔口。林逸想起石匠李图纸上那些隐秘路径的标记,其中似乎有类似“地脉暗道”的标注,但眼前这通道显然更加古老原始。他们只能凭直觉和黑子的引导,选择那些空气流通相对明显、绿光指引的方向。
走了约莫一刻钟,通道变得宽敞了些,地面上开始出现散落的碎石和朽烂的木屑,甚至有几片破碎的、看不出年代的陶片。空气里的尘土味更重了。
“这里有人活动过,很久以前。”阿红捡起一块陶片,就着微光看了看,“很粗糙,像是土窑烧制的日用器,年代不好说。”
又拐过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
通道尽头,连接着一个天然形成的、约莫篮球场大小的岩洞。洞顶很高,有水滴从钟乳石上滴落,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岩洞一侧,竟然依着石壁,搭建着几间低矮的、完全由石块垒砌的简陋屋舍!屋舍大半已经坍塌,只剩残垣断壁,但轮廓犹在。岩洞另一侧,有一眼小小的水潭,水色幽深,看不出深浅,水面映着岩壁上零星的绿光,泛着诡异的涟漪。
这里显然曾是一个隐秘的居住点。
“山中隐村?”林逸惊讶地放下豆子。这里比之前猎户的木屋更加隐蔽深入,简直是绝佳的藏身之所。
老吴在阿红的搀扶下,走近那些石屋废墟,仔细查看。“不是常居的村落。没有灶台长期烟熏的痕迹,没有生活废弃物堆积层。倒像是……临时据点,或者避难所。看这石屋的垒砌手法,很老派,有点像是……早年‘闯关东’或者躲‘长毛’(太平天国)的人留下的风格。”
岩洞内温度比通道里略高,但也阴冷潮湿。好在空间够大,有水源,且只有他们进来的那一个通道入口,易守难攻。
“暂时安全了。”林逸长出一口气,“那些人就算找到机关打开石门,追进通道,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我们可以在这里休整一下。”
疲惫和伤痛再次袭来。众人在一处相对完整、地面干燥的石墙角落坐下。阿红重新为老吴检查伤口,换药包扎。林逸拿出所剩无几的干粮,分给众人。豆子小口吃着,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岩洞,尤其是那潭幽深的水和远处坍塌石屋的阴影。
黑子在水潭边嗅了嗅,喝了几口水,然后回到众人身边趴下,但耳朵依旧竖着。
“那些人,不是山里人。”老吴吃了点东西,恢复了些精神,开始分析,“动作有行伍痕迹,但掩饰得刻意。猎枪是新的,柴刀也是城里铁匠铺的制式。他们目标明确,就是要豆子。这说明,豆子身负‘血裔’的消息,已经在一定范围内传开了,并且有人出了高价,或者下了死命令要得到他。”
“会是谁?”阿红问,“零组内部有人泄密给黑市?还是守墓人刘司令那边……”
“都有可能,但也可能是第三方。”林逸接口,想起石匠李的警告,“江湖上,对‘古契’‘血裔’这种传说力量感兴趣的势力,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要多。石匠前辈提醒我们小心‘那些人’,可能指的就是这类藏在暗处、专门搜罗奇人异事或上古秘宝的组织或个人。”
“得尽快联系上钱老板。”老吴沉声道,“他在潘家园消息最灵通,黑白两道都有眼线。或许能打听出是谁在悬红抓豆子,也能给我们安排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不过,怎么出山是个问题。现在山里恐怕不止一波人在找我们。”
林逸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几间坍塌的石屋上。“在决定下一步之前,我们先在这里彻底休息一下,恢复体力。吴师傅的伤需要时间,豆子也需要观察。另外……”他看向那几间石屋,“既然来了,不妨看看这些前人留下了什么。或许有地图,或者别的线索。”
休息了约莫一个时辰,老吴因为伤重和药力,沉沉睡去。阿红也靠在墙边小憩。林逸让豆子也睡会儿,自己却没什么睡意。
他拿起蜡烛,对黑子示意了一下,走向那几间坍塌的石屋。黑子起身跟在他脚边。
石屋共有三间,呈L形排列,共用一面岩壁。屋顶早已塌陷,里面堆满了碎石和腐朽的木梁。林逸小心翼翼地挪开一些碎石,用手电(从石匠李布包里找到的一支老式铁皮手电,光线微弱但比蜡烛稳定)照着查看。
第一间像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找到几个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铁罐、半截破麻袋,别无他物。第二间稍大,似乎曾是人居,角落里有一堆烂成泥的茅草,应该是床铺,旁边还有一个石头垒的、类似坑灶的痕迹。林逸在坑灶旁的浮土里,拨弄了几下,指尖忽然触到一个硬物。
他小心挖出,是一个扁平的、裹满泥垢的铁盒子。盒子不大,巴掌见方,已经锈死了。林逸用力掰了掰,纹丝不动。他拿起旁边一块石头,小心地砸了几下边缘,锈蚀的铰链终于断裂。
打开盒子,里面没有进水,用油纸包着几样东西:一本薄薄的、纸质脆黄的小册子;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康熙通宝);一块黑乎乎的、像是木头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漕”字;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但边缘已脆化的发黄纸张。
林逸首先展开那张纸。上面是用毛笔绘制的简易地图,线条歪歪扭扭,但能辨认出山脉、河流,以及几个标注点。其中一个点画着房子,旁边写着“挂甲台秘窟”(正是他们所在)。另一个点在山外,画着城门楼样式,旁边写着“张垣”(张家口)。地图上还有一条用虚线标注的路径,从“挂甲台秘窟”引出,蜿蜒通向山外某个标着“古驿道”的地方。
“出山路线图!”林逸心中一喜。虽然年代久远,地形或有变化,但大方向应该没错。这地图比石匠李给的更加具体,指向了通往张家口方向的隐秘古道。
他小心收好地图,又拿起那本小册子。册子封皮无字,翻开内页,是密密麻麻的毛笔小字,记录着一些类似账目的东西,夹杂着零星的个人日记。字迹潦草,很多地方被水渍晕染难以辨认。
林逸就着手电光,仔细辨认。
“……咸丰三年,四月十七。‘货’至挂甲台,暂存。风声紧,漕上兄弟折了三个,‘鹰爪孙’(指官府衙役)盯得死……王掌柜说再等半月,走‘北口’(指张家口)出关……”
“……四月廿三。雨。潭里那东西又不安静……夜里总有怪声,像哭又像笑……李石匠留下的符好像不太顶用了……早知这‘阴货’如此棘手,不该接这趟镖……”
“……五月初五。不能再等了。‘货’必须移走。按老李头交代,走‘鬼见愁’那条古道,虽险,但避开官卡……愿祖师爷保佑,这趟能平安到地头,拿了尾金,回乡买地……”
记录断断续续,到此为止。后面的页数被撕掉了,或者根本就没写。
林逸心脏砰砰直跳。“咸丰三年”、“货”、“阴货”、“李石匠”、“漕”……这些词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惊人的事实:这个岩洞,在至少一百多年前的清朝咸丰年间,曾被一群与“漕帮”(漕运帮会)有关的人,用作临时存放某种特殊“货物”的隐秘据点!而这种“货物”,被称为“阴货”,似乎极不寻常,连“李石匠”(很可能就是石匠李的祖辈)留下的符箓都难以完全镇住,甚至让存放者听到了潭水方向的“怪声”!
而那“货”,最终被计划通过一条叫“鬼见愁”的古道,运往张家口方向出关!
这“阴货”是什么?会不会和“镇魂棺”或“古契”有关?那位“李石匠”是否就是石匠李的先人,参与了此地的布置?
林逸看向那潭幽深的水。日记里提到“潭里那东西又不安静”……难道这水潭之下,还连着别的什么?或者,当年那“阴货”,就曾藏于潭中?
他拿着小册子和铁盒里的其他东西,回到众人休息处。老吴已经醒了,正就着水吃干粮。阿红也醒了,在照顾豆子。
林逸将发现低声告知,并展示了地图和日记。
老吴听完,看着那水潭,面色凝重。“咸丰年间……漕帮确实曾涉足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包括走私冥器、甚至替一些权贵运送见不得人的‘脏东西’。如果这‘阴货’需要石匠李家的人出手布置符箓镇压,那绝非寻常器物。很可能,也是一件沾染了极重阴煞、或者涉及邪术的‘镇物’或‘契印’相关之物!”
“您是说,‘天印’或‘人印’?”阿红惊道。
“不一定就是印本身,但极可能有关联。”老吴沉吟,“石匠李的先人参与此事,后来石匠李自己又守护着断龙壑的‘镇魂棺’……他们家族,恐怕世代都与这些‘古契’秘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豆子,”他看向安静听着的孩子,“你在潭边,有感觉到什么吗?”
豆子望向水潭,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水里面……有黑影……很大……在睡觉。”他用的词是“睡觉”,而不是“有东西”。
众人闻言,都是一凛。
“不管那是什么,既然这么多年没出事,我们也不要主动招惹。”林逸定了定神,“当务之急,是利用这张老地图,找到那条‘鬼见愁’古道,尽快出山,前往张家口,然后转道去北京。这条路线偏僻,应该能避开大部分搜捕。”
老吴看了看地图,又回忆了一下山中地形,点点头:“‘鬼见愁’古道我早年听老辈人提过一嘴,是条近乎废弃的贩私盐和皮毛的古道,极其险峻,但确实隐秘。顺着它,应该能绕到张家口外围的山区。这条路,可行。”
计划确定,心头稍安。众人决定在岩洞中过夜,充分休息,明日天亮再出发。
夜里,岩洞中格外寂静,只有水滴声。林逸守夜,靠着石壁,看着那潭幽水。黑子趴在他脚边,似乎也对那水潭保持着警惕。
后半夜,豆子忽然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起来,嘴里发出含糊的呓语。林逸连忙过去,轻轻拍他。
“……别过来……黑黑的……疼……爷爷……”豆子闭着眼,眉头紧锁,小手在空中无力地抓挠。
林逸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抚:“没事,豆子,没事,哥哥在。”
豆子渐渐平静下来,但眼角却滑下一滴泪珠。他缓缓睁开眼,眼神迷茫而悲伤。
“做噩梦了?”林逸轻声问。
豆子点点头,靠进林逸怀里,声音带着哽咽:“我梦见……一个好黑好冷的地方……有人被铁链锁着……在哭……还有一个老爷爷,对我喊……快跑……”
林逸心中震动。这梦境,是否与他的“血裔”记忆有关?那个被锁着的人,会是沐王爷镇压的邪物吗?还是别的什么?
“只是梦,别怕。”林逸抱紧他,“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会在一起。”
豆子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林逸望向洞顶隐约的绿光,心中忧虑更深。豆子身上的秘密,正在一点点苏醒,伴随而来的,是未知的危险和痛苦。他们前路,注定荆棘密布。
天快亮时,林逸叫醒众人。吃了点东西,收拾好行装,将岩洞内他们停留的痕迹小心处理掉。
临行前,林逸又看了一眼那幽深的水潭。水面平静无波,但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这潭下,或许真的沉睡着一个古老的、与他们命运相关的秘密。只是现在,还不是揭开的时候。
按照那张发黄地图的指引,他们在岩洞另一侧(与水潭相反的方向),找到了一条被碎石半掩的狭窄缝隙。扒开碎石,后面果然是一条倾斜向上、更加崎岖难行的天然裂隙。
“就是这里了,‘鬼见愁’古道的入口。”老吴确认道。
众人依次钻入裂隙。黑子率先探路。
回头望去,岩洞中石屋寂寥,水潭幽深,绿光莹莹,仿佛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再次沉入黑暗与寂静。
而他们,则带着新的线索、更深的谜团,以及身后未散的追杀阴影,踏上了这条百年前曾运送过“阴货”的、充满未知险峻的古道,向着山外的江湖,步步前行。
(第四卷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