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县老城的夜像被扣在一口乌砂锅里,雪粒沙沙地砸,却掀不起光亮。林逸架着小七,拐进一条挂褪色彩旗的小巷,巷口墙皮剥落,露出里头的青砖,像旧伤里新长出的肉。彩旗上写着“骨科”“接骨”“止痛”字样,被雪水洇得晕开,像哭花的妆。小七的左半边棉袄已被血黏成铁板,每走一步都撕拉一声,他却还咧嘴:“哥,我这条命,得算工伤吧?”
林逸没搭腔,只把右臂又往他腋底下送了送。铜盒在衣内贴着肋骨,热一阵冷一阵,像颗不合时宜的心脏,跳得比他自己还急。他怕那火才回槽又泄了,更怕小七的血把火带腥——母珠认不认荤,老吴可没交代。
接骨铺子
巷底一间小平房,门口吊着二十五瓦灯泡,灯罩是塑料酱油瓶剪的,黄光被雪一遮,只剩半口喘息。门框上钉一块小木牌:王三帖——骨伤、火疖、旧寒。里头没窗,一进去像掉进煤仓,炭炉把空气烤得发苦。一个五十来岁的秃顶男人正踩着炉圈熬膏药,铝锅里黑水翻泡,咕嘟嘟冒酸辛。
见有人进来,王三帖抬眼,目光先落在小七肩背的刀口,再滑到林逸胸口——那里鼓出方方正正的硬块。他啥也没问,只努嘴:“放竹床上。”竹床四条腿绑着自行车内胎,人一压吱呀响。小七躺上去,棉袄剪开,血痂连带皮肉撕下一层,他“嘶”地抽气,却硬把叫声咽回肚子。
王三帖用烧酒冲手,拿镊子夹出碎木屑,嘴里念叨:“再深两寸,锁骨就断了,算你命大。”说话间,一贴滚热的黑膏药“啪”地按在伤口,小七浑身一抖,牙关咬得咯吱响。林逸别过脸,却听见铜盒里“嗒”一声轻响,像有什么东西被火烤得跳了跳——母珠在嗅血味?他伸手按住盒盖,掌心全是汗。
药钱
处理完,王三帖把脏血纱布扔进炉膛,“呲啦”窜起蓝火。他擦手问:“钱带够没?诊金二十,膏药另算。”林逸摸口袋,只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五块,再加几个钢镚,凑不够。他低声商量:“叔,我兄弟还得抓药,先欠一半,明儿补你?”王三帖瞅瞅他胸口硬块,又瞅瞅炉台上那滩刚烧出的蓝火,忽然咧嘴:“行,留抵押。”
林逸一怔,却见对方从抽屉里摸出半截铅笔、一张烟盒纸:“按个手印,写欠条。”他只得照办,拇指蘸了小七未干的血,重重一按。王三帖收起欠条,又递来一小包褐色粉剂:“田七面,内服止血,一日两钱。”末了他压低嗓:“年轻人,我不管你们下坑掏啥,记住——火是借的,命是租的,到期不还,利息翻倍。”一句话说得林逸后背发凉,却也只能点头。
半街灯火
出了铺子,雪小了,风却更硬,像钝锉刀来回拉脸。小七吊着胳膊,脸色因疼而泛灰,却强撑着笑:“哥,咱先找地儿歇脚?我这条胳膊得养两天,不然真成摆设。”林逸“嗯”了一声,抬眼望,巷子尽头有栋两层老木楼,门口挂“国营职工招待所”木牌,漆掉得只剩“者”字还完整。那楼窗户亮着橘黄灯,隔着雪看,像一盏半残的灯笼,给流落的人留半口热气。
招待所前台是个裹蓝头巾的大姐,正用算盘核对住宿簿。见他们进来,先皱眉——一个血渍糊肩,一个灰头土脸。林逸把介绍信掏出来,却是北京那家厂子早年给办的外出采购证,已经过期。大姐拿在手里左看右看,鼻子里哼一声:“过期证,只能按社会旅客,一晚十八,另收两块钱暖气费。”
十八块,正是他们口袋所有的钱。林逸咬咬牙:“住。”大姐“噼啪”拨动算盘,写钥匙牌:“二楼三一八,公共水房,暖气管子别乱拧,烫。”
空房
房间八平米,两张铁床,一床军绿被褥,潮得能拧出水。暖气管咕噜响,却不出热气。小七躺下就再不想动,冷汗与虚热交替,牙关打颤。林逸把仅剩的田七面冲水给他灌下,又脱自己棉袄盖在他身上。铜盒被取出,放在枕边,盒面云纹一闪一闪,像呼吸急促的灯丝。
林逸坐在床边,听窗外雪粒敲打玻璃,噼啪细碎,像极远极深处有人拿小锤敲铜。他摸出那张矿道图,红线尽头已被火燎去一截,只剩半截尾巴,再也指不出方向。火签还插在裤腰,冰凉,却时不时跳一下,像心脏错位。他忽然意识到:母珠分身被取走,火正坛塌了,可“影子”只是暂回槽,要真正归己,还得把火点回人间——换句话说,他得让铜盒里的火,重新在阳世亮一次,才算两清。可怎么点、点什么、点给谁,老吴没教,图上也无。
窗外人影
正想着,窗户“吱呀”一声被风顶条缝,一股白汽卷进来,带着烟味。林逸起身去关窗,却透过霜花看见对面屋顶蹲着个人,黑羽绒服,帽檐压到眉心,嘴里叼着烟,烟头在雪里一明一灭。他心头一紧——刀疤的人竟跟到招待所。那人似乎察觉屋里目光,烟蒂往下一弹,起身顺屋脊走,几步便隐入黑暗,像被夜色收起的刀。
林逸轻轻合上窗,回头瞅小七,小七已昏睡,脸色比枕头还白。他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可兄弟的伤又经不得颠簸。窗外信号灯光偶尔扫进来,在墙上切出一道红一道绿,像火车过山洞时的节奏。铜盒忽然“嗒”地轻响,盒盖自己掀开条缝,一缕极细的火线冒头,色呈青蓝,在他眼前弯了个小弧,指向房门——仿佛催他:走。
留灯
林逸把盒盖重新扣好,用橡皮筋缠了两圈,又拿湿毛巾裹住,防它再乱窜。他替小七掖紧被角,从行囊里摸出仅剩的一根蜡烛,点着,立在床头铁盒里。烛火摇晃,投出两个摇晃的影子,一个他,一个空槽。他从怀里掏出介绍信空白页,拿铅笔头写了一行字:
“房租已付,别吹灯,我天亮前回。——林”
纸压在蜡烛底下,像给未知的前路留一点底火。然后他披上小七的军大衣——衣服更大,能遮住胸口的方硬盒。他轻手轻脚带门,锁舌“咔哒”一声,像铜棺最后那道锁,把兄弟和半盏灯火一并留在黑暗里。
走廊尽头,暖气管终于发出“嗤”一声,喷出白汽,像谁叹了口气。林逸没回头,他顺着楼梯下去,脚步轻得像猫。前台大姐正伏案打瞌睡,算盘珠子在梦里“噼啪”乱响。他推门出去,雪迎面扑来,像撒了一把碎盐。
街灯稀疏,照得雪地发蓝。远处烟囱顶,那盏红绿信号灯又亮起,一闪一闪,像倒计时。林逸把火签攥在手心,刃口割破皮肤,血珠冒出,被风一吹立刻凝成小红冰。他抬手,把血珠抹在火签“正”字上,低声道:
“火已借,命已租,利息我认——但得让我先找到点灯的地方。”
信号灯像回应,忽然长亮不灭。雪地尽头,黑羽绒服人影再度出现,冲他招了招手,转身往旧矿方向走。林逸深吸一口寒气,把火签收进贴胸口袋,与铜盒贴在一起——一个滚烫,一个冰凉,像两颗心轮流跳动。
他没有回头,顺着那盏亮到刺眼的信号灯,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进蓝雪里。背后招待所二楼,蜡烛还在窗后摇晃,火苗瘦小,却固执地亮着,像给人间留半价的灯火——
灯尽之前,他必须回来,否则租金翻倍,利息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