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云舟破开云层,平稳得像是在陆地上滑行。
但舟内的气氛,却比外面的罡风还要凛冽。
十几个宗门弟子和长老,挤在并不算狭小的空间里,却没一个人敢大声喘气。所有人都默契地分成了三个阵营。
以赵无极为首的执律堂一派,面容严肃,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以孙百炼为核心的,只剩下他自己一个孤家寡人。他盘膝坐在船头,闭着眼睛,像一尊即将喷发的火山。他周围三丈之内,空无一人。
而沈浪,则是第三个阵营。
他懒洋洋地靠在船舷边,一条腿伸得笔直,另一条腿曲起,姿态要多没骨头有多没骨头。夜凝像个影子一样,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哎,你看这云,真白。”沈浪忽然开口,打破了死寂。
他旁边的几个内门弟子吓得一个哆嗦。
孙百炼紧闭的双眼,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赵无极睁开眼,投来一个警告的注视。
沈浪仿佛毫无所觉,继续自言自语:“你看这山,真绿。你看这天,真蓝。出来旅旅游,看看风景,心情都变好了。”
噗。
一个年轻弟子没忍住,差点笑出声,又在孙百炼杀人般的怨念下,硬生生把笑憋了回去,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警告:目标人物孙百炼,心率飙升百分之三十,灵力出现剧烈波动。你继续挑衅,导致他在此处失控动手的概率为百分之四十二点六。】
夜凝的意念平静无波。
“怕什么。”沈浪在心里回道,“他要是敢动手,宗主的令符就得炸。到时候都不用我们动手,宗主第一个就得把他炼成丹药。我这是在帮他修行,修身养性,戒骄戒躁。”
【你的逻辑,存在严重缺陷。】
“你懂什么,这叫情绪价值。”
沈浪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那副悠闲自得的模样,与周围的紧张压抑格格不-入。
他就是在故意恶心孙百炼。
这老东西想让他死,他偏要活得舒舒服服,还要在他面前活蹦乱跳。
仇恨,就像一坛酒。得时不时地搅动一下,让它发酵得更猛烈些,到时候炸起来,威力才够大。
飞舟的速度极快,不过半日功夫,一片笼罩在死气之中的山谷,便出现在众人视野下方。
那就是王家的所在地,落凤谷。
穿云舟缓缓降下,离地面还有数十丈高,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某种腐败的气息,便冲天而起,熏得几个年轻弟子当场就变了脸色。
“呕……”
有人已经忍不住,跑到船舷边干呕起来。
飞舟落地。
孙百炼第一个掠下飞舟,看都没看那些弟子一眼。他的神识早已铺天盖地地散开,笼罩了整个王家宅邸。
赵无极紧随其后,对着身后众人沉声下令:“所有人,两人一组,开始勘察。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注意,不要随意触碰任何东西!”
弟子们强忍着不适,纷纷结伴,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这片人间地狱。
沈浪拉着夜凝,慢悠悠地跟在最后面。
王家的大门敞开着,门前的石狮子倒了一半,另一半上面沾满了暗黑色的血迹。院墙之内,一片狼藉,尸横遍地。
但诡异的是,这些尸体大多干瘪枯槁,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命力,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他们的脸上,还凝固着死前极度的惊恐和痛苦。
“啧。”沈浪咂了咂嘴。
【根据现场残留能量分析,死者均在生前被强行抽取了生命本源与神魂。】夜凝的分析及时传来。
“我知道。”沈浪的脚步停在一具尸体前。
那是一个护卫打扮的壮汉,他的天灵盖上有一个焦黑的指洞,全身的精气都从那个洞口被吸走了。
“手法太糙了。”沈浪摇了摇头,像个挑剔的美食家在评价一道失败的菜品。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在空气中轻轻捻了一下。
一丝若有若无的,精纯但又带着狂暴气息的魔气,被他捕捉到。
“你看,到处都是。”沈浪对夜凝传念道,“能量利用率太低,搞得跟漏了气的煤气罐一样,到处都是残留。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功法。”
他站起身,继续往里走。
越往里走,景象越是惨不忍睹。男女老幼,无一幸免。整个王家,三百多口,真的变成了一座死城。
空气中弥漫的,除了血腥味,就是那种让修行者极度不适的魔气。
几个内门精英弟子已经脸色发白,强撑着没有退缩,但勘察的效率显然极低。他们只是在记录尸体的位置和死状,根本不敢深入探查。
而另一边,孙百炼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他根本没去看那些尸体,他的身形在王家的各个建筑之间快速穿梭,神识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瓦。
他不像是在查案。
更像是在找东西。
沈浪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继续自己的“勘察”。
他走到一处小型的演武场。
这里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地面坑坑洼洼,十几具护卫的尸体东倒西歪。
在演武场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焦黑的掌印。掌印周围的地面,都呈现出一种被魔气深度侵蚀的灰败。
“哈。”沈浪看着那个掌印,忽然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这是个蠢货。”沈浪的意念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化自在天-魔经》,核心是‘化’,是转化,是吸收。这家伙倒好,直接把最精纯的本源魔气当成炸弹一样扔出来,除了看起来吓人,有什么用?”
“这是最低级的用法。就像一个凡人,拿着一锭黄金,不是去换钱买东西,而是直接抡起来砸人。你说蠢不蠢?”
【比喻成立。能量利用效率低于百分之五。】
“所以啊。”沈浪环顾四周,下了结论,“这家伙,绝对只拿到了一部分功法,而且还是最粗浅的杀伐篇。对于能量的‘转化’和‘吸收’,他一窍不通。”
“他根本不知道这门功法的真正价值所在。他只是把这当成了一个快速杀人、快速提升修为的工具。”
“一个……暴发户。”
沈浪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王家宅邸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不远处,正在用神识一寸寸搜刮着一间书房的孙百炼,动作猛地一顿。
他霍然转身,两道阴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钢针,刺向沈浪。
“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赵无极和其他几位长老也闻声望了过来。
沈浪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弟子就是胡言乱语,有感而发,孙长老您千万别当真。”
他越是这样说,孙百炼就越是怀疑。
孙百炼几步就跨到了沈浪面前,那张苍老的脸上,布满了阴云。“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一股金丹期的威压,轰然压向沈浪。
沈浪胸口一闷,但他怀里的那枚宗主令符,却陡然散发出一层微不可察的温热,将那股威压消弭于无形。
沈浪的腰杆,瞬间又直了起来。
“孙长老,您这是干什么?”他一脸无辜,“宗主说了,调查结束前,您可不能无故对我出手。您这么大的威压,吓到我了,万一我脑子一乱,忘了什么重要的线索,那可就不好了。”
你!
孙百炼气得浑身发抖。
他当然知道不能杀了沈浪,但他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敢仗着令符,如此有恃无恐地挑衅他!
“好,好,好!”孙百炼连说三个好字,强行收回威压,“那你倒是说说,你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夫今天就以‘延误调查’之名,禀告宗主,治你的罪!”
他已经看出来了,沈浪对这魔功的了解,远在他之上。
他需要沈浪的判断,来帮他找到那个凶手。
更重要的,是找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沈浪叹了口气,一副“是你逼我说的”的无奈模样。
他指了指地上那个巨大的焦黑掌印。
“孙长老,您请看。”
“这掌印,魔气外泄,力量分散,看似威力巨大,实则虚有其表。真正的《化自在天-魔经》,一掌拍出,只会将敌人所有精气神化为虚无,不留半点痕迹。”
他又指了指周围那些干瘪的尸体。
“还有这些。死状凄惨,但能量逸散严重。凶手吞噬的效率太低,十成的力量,起码浪费了七八成。这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传承者,顶多算个门外汉。”
沈浪侃侃而谈,仿佛他不是合欢宗的弟子,而是魔道功法的鉴定大师。
周围的弟子们都听傻了。
赵无极的眉头也拧成了一个疙瘩。
孙百炼死死地盯着沈浪,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这些细节,他之前也注意到了,但根本没往“功法残缺”这个方向去想。
经沈浪这么一说,一切都豁然开朗。
“所以,你的意思是……”孙百炼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的意思是。”沈浪摊了摊手,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凶手是个半吊子。他可能只得到了功法最前面,关于如何杀人、如何吞噬的部分,但对于如何‘转化’、‘隐藏’、‘升华’的部分,一无所知。”
“这种人,最好找了。”
“因为他不懂得隐藏,他只会沿着杀戮和吞噬的本能,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说完,沈浪不再理会僵在原地的孙百炼,径直走向王家宅邸深处的一座藏书阁。
那里,是整个王家灵气最浓郁,也是魔气残留最厚重的地方。
孙百炼的视线,也一直若有若无地飘向那里。
沈浪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老狐狸,终于要露出尾巴了吗?
他踏入藏书阁的瞬间,孙百炼也立刻跟了进来,那双眼睛,不再是单纯的怨毒,而是多了一丝急切的探寻。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书架上的普通典籍,他的神识,在墙壁、地板、梁柱之间来回扫荡。
忽然,沈浪停下了脚步。
他的视线,落在藏书阁角落,一处用来摆放杂物的暗格前的地面上。
那里的青石板,有一块,有被挪动过的崭新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