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指尖悬在宣纸上方,一滴浓墨将落未落。
她在画一幅《幽冥渡引图》,画中是界木槐树下,一个透明的魂魄正踏光而去。画已近完成,只差魂魄眼中最后一点灵光。但她停住了,因为今日的功课时间到了。
辰时,是修持《华严经》四十二字门的固定时辰。
她净手焚香,在佛堂正中铺开蒲团。四十九盏长明灯彻夜未熄,此刻在晨光熹微中,反而显得格外清冷。
“阿——”
第一个音从她唇间逸出,不是唱,而是诵,带着胸腔深处的共鸣。音波在佛堂内荡开,梁下的青灯齐齐轻颤。
“阿字本不生。”她心中默观经义,“一切法无来无去,无生无灭。”
这是她修行华严字母的第七年。每日按顺序修持一字,四十二日为一轮回。今日恰是第二十四日,“塞迦”字门。
“塞迦”音出时,她观想智慧如金刚,能破一切魔障。这个音短促有力,像金石相击。随着音节落下,她识海中浮现昨夜所渡的那个书生魂——因科场舞弊而自戕,魂魄困在贡院不得出。正是用“塞迦”字的金刚智,才破了他的执迷。
修完二十四字,她并不起身,而是开始今日的特殊功课——将二十四字融入画中。
她蘸取朱砂,在《幽冥渡引图》的空白处,以梵文小楷写下二十四个字母,每个字母的位置都暗合星斗排列。
“阿”字落在魂魄的眉心,“多”字点在心口,“波”字藏在袖间...当她写下最后一个“塞迦”字时,整幅画忽然泛起一层微光,画中魂魄的眼睛仿佛真的有了神采。
这是她的独门修行:以画载道,以道入画。
午后的时光属于书写。她正在抄写《华严经》第八十卷,今日正好抄到“善财童子参众艺童子”这一段。当她写到“唱阿字时,入般若波罗蜜门”一句时,笔尖微顿,想起三年前的一次渡魂经历。
那是个战死的将军,怨气化作了修罗,盘踞在古战场三百年。她连渡七夜未果,直到第八夜,她不再诵经,而是开始唱诵华严字母。当唱到“婆”字时——“婆字观诸法,破除一切障”——将军的怨气忽然消散,显露出本来面目,原来是个眉清目秀的文士。
“音声佛事,果然不虚。”她轻叹,继续落笔。
暮色渐浓时,有客至。
不是人,是幽冥司的传令使——一只通体乌黑的灵雀,衔着一卷竹简落在窗棂上。
“西郊百里,有古琴化灵,困于音障,请使者前往渡化。”
槿展开竹简,上面浮现出古琴的影像:七弦俱断,琴身布满裂纹,却自生幽怨之音。
她微微蹙眉。器物化灵最难渡,因为它们没有魂魄,只有一股执念。而琴灵更是特殊,其执念往往与音律相关。
今夜,她要带上的不是符咒,而是华严字母。
子时,西郊废园。断弦古琴悬浮在半空,自发地奏出凄厉之音。音波所及,草木皆枯。
槿站在园外,静听片刻,已明其症结:此琴曾为一代大家所有,大家死后,琴不愿再侍二主,遂自断琴弦。这份忠贞固然可敬,却成了困住它的牢笼。
她盘膝坐下,开始唱诵。
不是对抗,不是超度,而是共鸣。
她从“阿”字开始,每个音节都恰到好处地切入琴音的间隙。华严字母的清净梵音与古琴的幽怨之声交织,起初格格不入,渐渐地,梵音如温水,开始融化冻结的音障。
当唱到“也”字时——“也字入诸法实相”——琴音忽然一变,凄厉转为哀婉。
槿知道时候到了。她变化音调,将二十四个字母重新排列,组成一段从未有过的旋律。这是她的领悟:字母顺序是修持的次第,但在实际应用中,当如善财童子参善知识,圆融无碍。
奇妙的是,随着她的唱诵,断弦的古琴上,七根琴弦竟以光的形式重现。光弦颤动,自发地与她的梵音相和。
最后一字“塞迦”落下时,古琴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琴身上的裂纹开始弥合,最终化作一道流光,没入虚空——它终于放下了执念,回归本源。
归途上,槿若有所思。华严字母的妙用,她今日又深了一层。原来不仅可渡魂,还可渡器灵,渡一切有执之物。
回到小院,她在修行笔记上记下今日心得:
“华严二十四字,非止于诵,当活用于行。今日渡琴灵,知音声相通,万法归一。字母顺序可变,其理不变,恰如月印万川。”
她翻到下一页,开始准备明日的功课——道家的《金光神咒》。那是另一个体系的智慧,却与华严字母有着微妙的呼应。
四十九盏青灯静静燃烧,映照着三圣像慈悲的面容。
槿知道,明日的修行,又将开启一重新的境界。而她所要做的,就是在这小院中,将这些古老的智慧一一践行,一一验证,再通过她的笔,她的画,传递给有缘之人。
夜很深了,但她笔下的世界,正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