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清晨总是从鸡鸣开始。
槿裹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蹲在自家小院墙角给韭菜浇水。她的手很稳,水瓢倾斜的角度恰到好处,每一株韭菜得到的水量几乎分毫不差——这是三百年养成的习惯,做什么事都讲究个精准。
“槿儿,今儿个赶集,去不?”隔壁王婶看见院子里忙碌的槿问。
槿抬头,露出个温和却没什么温度的笑:“不去了,稿子还没写完呢。”
“又在写那些没人看的故事?”王婶摇摇头,“你说你,模样周正,手艺也好,咋就不寻思找个婆家?天天关在这破院子里写写画画,能当饭吃?”
槿只是笑笑,继续浇她的菜。王婶觉得没趣,嘀咕着走了。
破院子?槿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小院。在凡人眼里,这里不过是个普通的院子实际上,整个院子笼罩在双层结界中——外层是障眼法,内层是聚灵阵。院内绿植茂盛吸收的不止是普通的阳光雨露,还有月华凝霜。
浇完菜,槿回到堂屋。桌上摊着未完成的手稿,字迹工整却平庸。她写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情节老套,文笔寻常,投给镇上的小报,十回有八回被退稿。偶尔登出来,也藏在版面最不起眼的角落。
这正是她要的效果——一个勉强糊口的平庸作家,村里人提起时只会同情地摇头:“那姑娘可怜,爹娘去得早,自己又没甚本事,只能写点没人看的东西。”
没人知道,她在另一个世界有个响当当的名号:幽冥引路人,梦魇巡查使。
中午,槿煮了碗素面。清汤,几片青菜,一筷子面条。她吃得慢条斯理,每一口咀嚼三十六下——这是儒家“食不语”的修身法,也是道家“细嚼慢咽”的养生术。
饭后,她照例走进书房。
房间不大,三面墙却各有乾坤。东墙书架最显眼处摆着《道德经》,《离骚》经这类儒家思想。拨开这些,后面才是真东西:《春秋繁露》《阳明心法》《朱子语类》……儒家经典在这里按气机流转排列,隐隐构成一个“正”字阵。
西墙看起来是些佛经,最外面是《金刚经》《心经》《地藏经》,的普及本,里面才是真传:《楞严经》《法华经》《华严经》,每本经书都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那是她三百年诵经积累的愿力。
北墙最是玄妙。表面看只是些民间流行的黄历、风水书,实则内藏洞天。《道德经》放在乾位,《南华经》居坤位,《阴符经》镇中央。这不是随意摆放,而是一个微缩的周天星斗阵。
今天该修哪一门?
槿的手指在书架间游移,最后停在一本旧得发黄的《黄帝阴符经》上。这不是书店能买到的版本,而是三百年前她在终南山一处洞府所得,书页非纸非帛,触手温润,上面的文字会随着月相变化而显隐不同。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她轻声念诵。
随着经文流转,书房里的空气开始微妙地震动。东墙的儒家典籍泛起白玉般的光泽,西墙的佛经响起若有若无的梵唱,北墙的道藏则升腾起紫色氤氲。
三教同修,最难的不是兼收并蓄,而是让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体内和谐共存。儒家讲入世修身,佛家求出世明心,道家求自然超脱——这三条路原本南辕北辙。
槿闭目内视,能看到自己体内三条脉络:一条纯白如浩然正气,一条金黄如佛光普照,一条紫青如道韵流转。三脉在丹田处交汇,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气旋。
气旋中央,隐约可见五色光华流转,其中青(木)、黑(水)、黄(土)三色明亮饱满,白(金)、红(火)二色却黯淡微弱,时隐时现。
五行缺金火,这是她的命格,也是她的瓶颈。
入夜,槿吹灭油灯,却没有躺下睡觉。
作为幽冥使者,她提灯引路不眠不休。但作为梦魇巡查使,夜晚才是她真正工作的时间。
她盘膝坐在床榻上,双手结印,一缕神识离体而出,穿过结界,飘向村中。
第一站是王婶家。老太太梦里正在数钱,数着数着发现少了一文,急得满头大汗。槿轻轻一点,那枚“丢失”的铜钱就出现在梦中的墙角。王婶找到钱,笑出了声。
这是梦魇使者的日常工作之一——调节凡人的梦境,消解白日积累的焦虑。听起来简单,实则需精准把握分寸:干预太少不起作用,干预太多会让人产生依赖,甚至分不清梦境现实。
巡查完七户人家,槿的神识来到村西头的老宅。
这里的气氛不对。
白天去世的老者魂魄已经引渡,但宅中仍残留着浓浓的悲伤之气。这种情绪能量若不疏导,会吸引游魂野鬼,影响生人气运。
槿的神识在空中画了个符文——这是道家“清静符”与佛家“甘露咒”的结合变体。符文落下,如细雨洒入干涸的土地,宅中滞重的悲伤渐渐化开,转为淡淡的怀念。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忽然感到一丝异常波动。
不是阴魂,也不是妖气,而是……空间的涟漪。
槿神色一凛,神识迅速回归本体。她睁开眼,掐指推算,眉头渐渐皱起。
“子时三刻,阴气最盛时,有客来访。”
不是凡人。
第四章 不速之客
子时刚过,院外传来敲门声。
不轻不重,三下为一组,节奏平稳,带着某种韵律。
槿披衣起身,走到院门前,却没有立即开门。她眼中闪过一丝金芒——这是开了天眼。
门外站着个青衫文士,看起来三十出头,面白无须,手执一柄折扇。但在天眼视角下,此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光,背后隐约有蛇形虚影盘绕。
不是人,是妖。道行不浅,至少有五百年修为。
槿沉吟片刻,还是开了门。结界没有预警,说明来者没有恶意——或者,恶意隐藏得很深。
“深夜叨扰,姑娘见谅。”文士拱手行礼,举止斯文,“在下柳青,游历至此,见贵宅灵气氤氲,知是高人居所,特来拜访。”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破此地不凡,又表明自己不是寻常之辈。
“寒舍简陋,怕是让先生失望了。”槿侧身让客,语气平淡,“请进。”
两人在堂屋坐下。槿沏了茶,是最普通的山茶,但水用的是院中井里的灵泉,茶叶在杯中舒展的姿态别有韵味。
柳青品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好水。”
他放下茶杯,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在下前来,是为求教。”
“请教什么?”
“五行失衡,当如何调理?”柳青盯着槿的眼睛,“尤其是金火缺失,水土木过盛之症。”
槿心中微震,面上却不显:“先生问错人了,我一介村妇,不懂这些玄妙道理。”
柳青笑了,折扇轻摇:“村妇?哪个村妇家中藏着三教真传,院里布着周天星斗阵?哪个村妇神识凝练如实质,夜巡百里如闲庭信步?”
他顿了顿,补充道:“梦魇使者大人。”
空气突然安静。
槿的手指在桌下微微一动,整个院子的阵法悄然运转起来。若是动起手,她有七成把握将对方留下。
“不必紧张。”柳青摆摆手,“我不是来找麻烦的,相反,我是来送机缘的。”
“什么机缘?”
“补全五行,突破瓶颈的机缘。”柳青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矿石,表面粗糙,却隐隐透出金红二色光华。矿石出现的瞬间,屋内的温度上升了少许,金属器物发出细微的嗡鸣。
“这是……”槿瞳孔微缩。
“离火金精。”柳青缓缓道,“生于火山深处,历经地火淬炼千年而成,内含纯阳火气与庚金之气。对你来说,这是最对症的良药。”
“条件?”
“帮我做一件事。”柳青收起折扇,“三日后,我要在五十里外的黑风渡劫。届时会有仇家来扰,我需要一个护法。”
“为何找我?”
“因为你是三教同修,幽冥使者,梦魇巡查。”柳青一字一句道,“只有你能同时调动阴阳两界之力,布下最完整的防护阵法。而且——”
他笑了笑:“你需要这块离火金晶,我需要一个可靠的护法。各取所需,公平交易。”
槿沉默良久。
离火金精对她的诱惑太大了。三百年来,她试过无数方法补全五行,效果都微乎其微。这块矿石蕴含的金火之气,是她见过最精纯的。
但为妖物护法渡劫,这是违反幽冥使者准则的。虽然那准则已经束缚了她三百年。
“我需要考虑。”槿最终说。
“可以。”柳青起身,“三日后子时,黑风岭顶。来与不来,你自己决定。”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对了,你写的故事我看过。那个书生救狐仙的桥段太老套了,下次试试写狐仙救书生如何?”
说完,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桌上,离火金精静静躺着,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柳青走后,槿一夜未眠。
她坐在书房,面前摊开三本书:儒家的《春秋》,佛家的《金刚经》,道家的《阴符经》。
三教经典,三种处世之道。
儒家讲“义”,见义勇为,助人为善;佛家讲“慈悲”,众生平等,救苦救难;道家讲“自然”,顺势而为,不强求不违逆。
那么,她该遵循哪一条?
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槿忽然起身,走到院中。
她没有去碰那块离火金晶,而是从柴房找出一把旧柴刀。刀身锈迹斑斑,刀刃钝得切菜都费劲。
她握着柴刀,在院中空地上站定。
然后,开始舞刀。
不是胡乱挥舞,而是有章法的刀术。起手式是儒家剑法中的“正气凛然”,转腕变成佛家杖法里的“金刚伏魔”,腾挪间又转为道家刀术的“阴阳轮转”。
刀越来越快。
起初还能看清招式,后来只剩一片刀光。刀光中,隐约可见三条气脉流转:白气浩然,金气慈悲,紫气自然。
但这还不够。
槿闭目,回忆起三百年来见过的所有战斗:战场上将军的冲锋,江湖中侠客的决斗,修士间法宝的对轰,甚至妖兽捕食时的本能厮杀。
刀法开始变化。
不再拘泥于任何一家的招式,而是取其神意:儒家的“势”,佛家的“定”,道家的“变”。三者融合,化为一套全新的刀法。
刀风呼啸,院中草木随之摇摆。但奇怪的是,刀锋所过之处,草叶不伤分毫——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刀身三尺之内,没有一丝外泄。
这是兵道精髓:收敛杀机,凝而不发。
舞到酣处,槿忽然感到体内某处一动。那是金脉的位置,一直黯淡的金色光华,此刻竟亮了一丝。
不是靠外物,而是从自身气血中提炼出的金气!
她心中明悟:金主刚毅决断,兵道正是金的极致体现。她一直试图从外界引入金气,却忘了自身就能孕育。
刀势陡然一变,从灵动转为凝重。每一刀都似有千钧之力,劈、砍、斩、削,简单直接,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是兵道的另一个层面:舍弃花哨,直指核心。
最后一刀劈出,柴刀发出一声清越的刀鸣——虽然很快又恢复沉闷,但那一瞬间的锋芒,真实不虚。
槿收刀而立,额头见汗,眼中却有光。
她明白了柳青为何来找她。不是因为她是幽冥使者,也不是因为她三教同修,而是因为她在“道”上的积累已经足够,只差临门一脚。
离火金精是药引,兵道演武是药方,渡劫护法是契机。
三者合一,或可补全五行,突破瓶颈。
三日后,黑风岭。
这里名副其实,一到夜晚就刮起阵阵黑风,风中夹着阴气,寻常人靠近会觉得头晕目眩。
槿站在山顶,看着柳青布阵。
妖物渡劫与人不同,不需要法宝丹药,而是依靠本命神通和天地感应。柳青的本体是青蛇,布的是“化龙阵”——以山峰为骨,以地脉为血,引天雷淬体,褪去蛇身,化为蛟龙。
“你只需要守住这个位置。”柳青指着阵法西北角,“这里是惊门,主凶险,最容易受到外魔侵扰。你以三教真言镇守,若有变故,可以调动幽冥之力辅助。”
“仇家是什么来路?”
“一只老乌鸦,五百年前结的怨。”柳青淡淡道,“它修的是阴煞之道,最擅长坏人道基。若我渡劫时被它干扰,轻则重伤,重则魂飞魄散。”
子时将至,天际开始积聚乌云。
柳青走入阵中,现出原形——一条十余丈长的青鳞大蛇,头顶已鼓起两个小包,那是蛟角的雏形。
第一道天雷落下。
青蛇仰天长嘶,硬抗雷霆。雷光在鳞片上跳跃,留下一道道焦痕,但也淬炼着血肉中的杂质。
槿守在禁门位置,双手结印,口中诵念三教真言。儒家正气化为白色光幕,佛家慈悲化为金色莲台,道家自然化为紫色云气,三者交融,形成一个三色光罩。
第二道、第三道天雷接连落下。
青蛇身上开始出现裂痕,鲜血渗出,又被雷电蒸干。这是最关键的时刻——褪去旧躯,生出新体。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刺耳的鸦鸣。
来了。
一只翼展三丈的黑色巨鸦破云而出,直扑渡劫中的青蛇。它双目赤红,周身翻滚着黑色煞气,所过之处草木枯萎。
槿早有准备,抬手一指:“镇!”
三色光罩升起,挡在巨鸦面前。乌鸦撞在光罩上,发出一声闷响,被弹了回去。
“小小修士,也敢阻我!”乌鸦口吐人言,双翅一扇,无数黑色羽毛如箭雨般射来。
每根羽毛都蕴含着阴煞之气,专破护体真元。槿面色不变,变换手印:“转!”
光罩旋转起来,三色光华流转,将黑色羽毛一一搅碎。这是她参悟兵道后创出的新法——以守为攻,以柔克刚。
乌鸦大怒,张嘴喷出一股黑烟。这烟歹毒无比,能腐蚀神魂,污秽法宝。
槿终于动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不是法宝,而是一本书。正是那本《黄帝阴符经》。
书页无风自动,翻到其中一页。槿咬破指尖,以血为墨,在虚空中画符。
一笔落下,金光乍现。
二笔勾勒,火气升腾。
三笔成符,风雷涌动。
这是《阴符经》中记载的“天罡破邪符”,需以至阳血气为引,调动周天星力。槿五行缺火,本来画不出此符,但此刻身处雷劫之下,借天雷余威,竟勉强成了。
符文飞出,迎上黑烟。如烈日融雪,黑烟瞬间消散。符文去势不减,印在乌鸦胸口。
“啊——”乌鸦惨叫一声,胸口冒出青烟,羽毛焦黑一片。它怨毒地瞪了槿一眼,振翅逃走。
而此时,最后一道天雷落下。
这道雷霆格外粗大,几乎照亮半个天空。青蛇昂首向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
雷光散去时,蛇身已蜕去大半,露出里面青玉般的蛟龙之躯。头顶双角破肉而出,腹下生出四爪,只差最后一步。
柳青看向槿,眼中露出恳求之色。
槿明白他的意思。化龙最后一步需要纯阳之气点睛,而她手中的离火金精,正是最好的媒介。
她没有犹豫,取出矿石,掷向阵中。
离火金精在半空炸开,化为金红二色光雨,洒在蛟龙身上。蛟龙仰天长啸,身躯完全蜕变,化为一条十余丈长的青色蛟龙,在空中盘旋三圈,这才落下。
“多谢。”柳青恢复人形,深深一礼,“此恩必报。”
“各取所需罢了。”槿淡淡道。她能感觉到,刚才画符时引动的天雷余威,已有一丝融入体内,金火二脉比之前活跃了许多。
柳青从怀中取出一枚青色鳞片:“这是我的本命鳞,持之可随时联系我。日后若有需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槿接过鳞片,入手温润,内含蛟龙精气。
“还有一事。”柳青又道,“你五行缺火,单靠离火金精余韵还不够。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对你有帮助。”
“何处?”
“南明离火洞。”柳青正色道,“那是上古时期南明离火坠地形成的洞府,内有离火本源。不过那里凶险异常,有先天火灵守护,非有大机缘者不能入。”
他顿了顿:“你现在去还太早,等金火二脉再稳固些,或许可以一试。”
槿点头,将此事记下。
回到小院,已是黎明。
槿没有休息,而是走进书房,铺开宣纸,提笔作画。
她画的是昨夜场景:雷光中的蛟龙,三色光罩,破邪金符,还有那只仓皇逃窜的乌鸦。
但与以往不同,这次她的笔下有了火。
不是真实的火焰,而是意境中的火:雷霆是天火,金符是法火,蛟龙蜕变是生命之火,甚至乌鸦的怨毒,也是一种阴火。
笔锋流转间,她感到体内金火二脉微微发热。尤其是火脉,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时断时续,而是有了稳定的根基。
画到最后一笔——蛟龙点睛时,槿忽然福至心灵,在龙目处点下两滴朱砂。
朱砂落纸,整幅画突然“活”了过来。
不是真的活,而是画中的气势活了:雷霆似在闪烁,蛟龙似欲破纸而出,金符光华流转。观画之人会产生错觉,仿佛能听到雷声龙吟。
这是她三百年来画出的第一幅“灵画”。
槿放下笔,静静看着自己的作品。许久,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不是因为她画技突破,而是因为她找到了自己的路。
五行缺火,就从笔下生火。
命格缺金,就从兵道炼金。
无情道束缚,就在三教中寻平衡。
道法自然,不是随波逐流,而是顺应本心,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条路。
窗外,天色大亮,村中鸡鸣犬吠,烟火人间。
槿收好画,走出书房,开始新一天的生活:浇水,做饭,写作,修行。
她还是那个平庸的作家兼画师,还是那个冷清的幽冥使者。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院中的草木依然茂盛,水池里的莲花依然盛开。但在那一片青翠中,悄悄多了一株——那是一棵枫树苗,刚种下不久,叶子还是绿的。但槿知道,等到秋天,它会红得像火。
就像她体内的火脉,虽然微弱,却已生根发芽。
终有一日,会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