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小院坐落在槐花村的边缘,几丛青竹掩映着低矮的土墙,一道清澈的溪流绕院而过,汇入不远处静谧的湖泊。院门上悬着一块木匾,上面是她亲手刻下的两个字“归真”。村民们只知道这里住着一位不爱说话的女画家,偶尔会有人来求画,却从不知晓她的另一重身份。
清晨的阳光透过竹叶洒在石阶上,槿着一身素白长袍,盘腿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她闭目调息,周身隐约有气流流转,那是她每日必修的道家功法。
“道法自然,无为而治...”她轻声念诵,气息随之起伏。这是她修行的一部分,也是她克制体内那股不属于人间力量的方式。
随着太阳升高,她站起身,走进西侧的小屋。这里是她的画室,墙上挂满了各式画作,有人物肖像,也有山水写意。她调好颜料,铺开宣纸,开始今日的创作。
笔尖在纸上流转,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渐渐成形。然而就在她准备点染蝶翼之时,笔尖突然一顿,一滴墨汁不慎滴落,在画纸上晕开一片墨色。
槿微微蹙眉,放下画笔。这不是意外,而是她体内的另一种力量在干扰——作为幽冥使者,她时常能感知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出来吧。”她轻声说道,声音冷清如院中的溪水。
空气中泛起涟漪,一个半透明的身影缓缓浮现。那是一位老者的魂魄,神色迷茫。
“我...我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魂魄喃喃道。
槿取出一枚古铜色的令牌,对着魂魄轻轻一晃。“阴阳有序,幽冥有路,回去吧。”
魂魄化作一缕青烟,被吸入令牌之中。这是她身为幽冥使者的职责,引导滞留人间的魂魄回归幽冥。这些事,她从不让凡人看见。
处理完这件事,她重新拿起画笔,却发现那只墨蝶在画纸上缓缓扇动着翅膀,仿佛活了过来。
“又是这样...”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作为梦魇使者,她的画作有时会不受控制地拥有生命,这是她必须时刻警惕的能力。她轻轻一点,墨蝶重新静止在纸上,化作普通的画作。
午后,槿来到村中的集市购买画材。她刻意选择人少的时候出门,戴着宽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这是她与村民们保持距离的方式。
刚走到集市口,就听见一阵喧哗。
“快看,张家的傻儿子又在发疯了!”
“听说他昨晚梦见自己被鬼追,现在见谁都怕!”
人群围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指指点点。槿本欲绕道而行,但看到年轻人眼中那不同寻常的黑气,她停住了脚步。
那是梦魇缠身的征兆。
她悄悄绕到人群后方,右手在袖中捏了个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光从她指尖流出,穿过人群,没入年轻人的眉心。
年轻人突然停止叫喊,眼中的惊恐渐渐消退,他困惑地看了看四周,嘟囔着“我怎么在这里”,便转身离开了。
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渐渐散去。没有人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槿,更不会有人知道是她暗中解除了那年轻人的梦魇。
这就是槿作为梦魇使者的能力——干预和控制他人的梦境。然而她从不与凡人直接交集,总是在暗中行事,如同春风化雨,不留痕迹。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她低声念诵着道德经的句子,转身走进一家画材店。
回到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她燃起香炉,开始诵念佛经。檀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在她周身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她双手合十,神情宁静。
佛家的慈悲与道家的自然,如同她修行的两翼,让她在幽冥与人间、梦境与现实之间保持平衡。而她骨子里那份儒家的担当,又让她无法对世间的苦难完全视而不见——尽管她总是选择暗中行事,不露痕迹。
就在她诵经之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宁静。
“槿姑娘!槿姑娘在吗?”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急。
槿眉头微蹙。她从不与村民深交,怎会有人这个时辰来找她?她收敛周身气息,让自己看起来如同一个普通的村妇,这才打开院门。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人站在门外,满头大汗。
“槿姑娘,我是王老五家的儿子,我爹...我爹他中邪了!从昨晚开始就胡言乱语,说是梦见自己住在一个奇怪的旅馆里,还吃了有虫子的面...”年轻人语无伦次地说道。
槿心中一动,这症状与前几日那张姓年轻人的情况如出一辙。
“我只是个画画的,不懂这些,你该去找村长。”她淡淡地说,准备关门。这是她一贯的做法——不与凡人有过多牵扯。
“等等!”年轻人急忙挡住门,“村里人都说您画的菩萨特别灵验...我想求您画张护身符...”
槿看着年轻人焦急的神情,心中闪过一丝犹豫。她可以随便画张符打发他走,但那梦魇的根源不除,恐怕会有更多人受害。
“明日清晨来取。”她最终说道,接过年轻人递来的红纸包——里面是求符的酬金。
关上门后,槿的脸色凝重起来。这已经是本月第三起类似的案例了。她回到画室,取出一张特制的符纸,以朱砂混合自己的指尖血,画下一道驱邪符。
但这还不够。她必须找出梦魇的源头。
当晚,槿在自己的卧房里布下法阵。她盘坐在阵中央,四周点着七盏油灯,对应北斗七星的方位。
“梦魇使者,入梦寻踪...”她念动咒语,意识渐渐脱离身体,进入王老五的梦境。
在梦境中,她看到了那个旅馆——与王老五儿子描述的一致。几个年轻人挤在电视机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她隐去身形,悄然观察...
接下来的场景让她心惊:那碗有虫子的面条,老板一家的争执,还有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
但这一次,当梦境中的“王老五”把小男孩举高高时,小男孩突然转过头来,眼睛变成全黑色,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找到我了,梦靥使者。”小男孩的声音苍老而嘶哑。
槿猛然惊醒,七盏油灯中的三盏已经熄灭。
“好强的反噬...”她擦去额头的冷汗,心中凛然。
这个梦魇的制造者不仅知道她的身份,还故意引诱她进入这个梦境。而那些白色的虫子...她忽然想起曾在某本古籍上看到过的一种邪术——以梦境为巢,培育噬梦虫。
噬梦虫以人的梦境为食,最终会蚕食受害者的神智,将其变成行尸走肉。而操纵噬梦虫的人,则能借此增强自己的修为。
第二天清晨,王老五的儿子准时来取符。槿将驱邪符交给他,淡淡嘱咐:“贴在床头,三日不可取下。”
年轻人千恩万谢地离去。槿站在院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已有了打算。
她不能直接介入,但可以暗中调查。换上一身朴素的衣裳,戴上斗笠,她悄然出门,往王老五家方向走去。
在王老五家附近,她假装在溪边写生,实则暗中观察。令她惊讶的是,不过一夜之间,王老五竟然恢复了正常,正在院子里劈柴。
“槿姑娘?”王老五注意到她,笑着打招呼,“今天怎么有空来这边写生?”
槿点点头,继续画她的山水。暗中却运转体内真气,开启“天眼”——这是道家修行到一定境界后才能掌握的能力,可以看见常人看不见的气息。
在王老五的周身,她看到那些黑色的梦魇丝线确实消失了,但他的魂魄之光黯淡了许多,仿佛被什么啃食过一般。
“王叔今天气色不错。”她试探着说道。
“是啊,睡了个好觉,全好了。”王老五笑呵呵地说,但眼神有些呆滞,“说来也怪,我连前几天做了什么梦都记不清了。”
槿心中一沉。噬梦虫不仅吃掉了噩梦,连王老五的部分记忆也一并吞食了。
回到小院后,槿翻阅了大量古籍,终于在一本破旧的《幽冥录》中找到了关于噬梦虫的详细记载:
“噬梦虫,生于人心之暗处,以梦为食。初如白蚁,后若银蛾,能穿梭梦境,蚕食人之神智。饲主可借此修炼邪功,然必损阴德,终遭天谴。”
书中还记载了对付噬梦虫的方法:必须进入受害者的梦境,找到虫巢并将其摧毁。但这样做极为危险,因为梦魇使者很可能被困在梦境中,永远无法醒来。
槿沉思良久,最终决定冒险一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村民被这种邪术残害,但必须做得不留痕迹。
她想起儒家经典中的一句话:“君子之道,费而隐。”真正的君子之道,广大而又精微,既利益众生,又不露行迹。这正符合她现在的处境。
当天晚上,槿再次布下法阵。这一次,她在周围设下重重禁制,确保自己的行动不会惊动那个梦魇制造者。
“三教同心,破妄入真,梦魇使者,入梦除魔!”
她的意识再次脱离身体,但这一次,她感受到了明显的阻力。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试图将她阻挡在外。
“破!”她运转体内三教真元,强行突破了障碍。
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那家旅馆依然存在,但已经破败不堪。墙壁上爬满了白色的虫子,它们蠕动着,发出细微的啃噬声。那几个看电视的年轻人依然挤在屏幕前,但他们的后脑勺上都有一个巨大的窟窿,里面满是蠕动的虫卵。
槿强忍着恶心,隐去身形,悄然向厨房移动。老板一家站在那里,面无表情。那个小男孩坐在地上,玩着几只白色的虫子。
“我知道你在这里,梦靥使者。”老板突然开口,目光精准地落在槿隐身的位置,“何必躲藏?”
槿现出身形,但用面纱遮住了脸。“以邪术害人,天理不容。”
老板哈哈大笑:“邪术?这些人自愿用梦境换取安逸,各取所需,何邪之有?”
槿不再多言,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符纸,向老板掷去。符纸在空中燃烧,化作一道火龙。
老板不躲不闪,任由火龙穿过他的身体。“在这里,我是主宰。”他一挥手,整个梦境开始扭曲变形。
旅馆的墙壁向内挤压,地板开始蠕动——它们全都是由无数的白色虫子组成的。
“欢迎来到我的虫巢,梦靥使者。”老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槿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无数细小的牙齿啃噬,这是噬梦虫在攻击她的神识。她急忙运转佛门心法,周身泛起金光,将虫子隔绝在外。
“佛光?有意思。”老板的声音带着讥讽,“但你忘了一件事——在这里,恐惧才是真正的力量。”
小男孩突然站起身,手中的虫子变成一把黑色的匕首,向槿刺来。槿闪身躲避,但左臂还是被划了一道口子。
令她震惊的是,伤口处没有流血,而是有缕缕思绪如烟雾般逸出——这些虫子直接吞噬的是人的意识和记忆。
“必须尽快找到虫巢的核心...”槿心想。
她回忆起第一次进入这个梦境时的细节:那碗有虫子的面条,以及要求退钱的场景...
“厨房!”她恍然大悟。
槿冲破虫子的包围,向厨房奔去。在那里,那碗面条依然放在桌子上,但里面的虫子已经凝聚成一个巨大的虫蛹,正在有规律地搏动,如同心脏一般。
“阻止她!”老板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惊慌。
无数的虫子从四面八方涌来,组成一堵堵移动的墙,阻挡槿的去路。就连那几个看电视的年轻人也站起身,他们的眼睛空洞无神,后脑勺的窟窿中涌出更多的虫子。
槿深吸一口气,将道家真气、佛家慈悲、儒家正气催至极致。她的手中凝聚出一柄光剑,剑身上流转着三色光芒。
“三教归一,破邪显正!”
她挥剑斩向虫群,光芒所到之处,虫子纷纷化为灰烬。但更多的虫子前仆后继,仿佛无穷无尽。
“没用的,这里是梦境,我的虫子是杀不完的。”老板冷笑道。
槿不为所动,一步步向厨房逼近。就在她即将到达虫蛹时,整个梦境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怎么回事?”老板惊呼。
槿感到一股熟悉的力量在梦境外部冲击——是她的防护法阵在发挥作用。趁着这个机会,她冲破最后一道阻碍,来到虫蛹前。
“不!”老板尖叫着扑过来。
槿将光剑狠狠刺入虫蛹。虫蛹破裂,里面不是更多的虫子,而是一个小小的、跳动着的黑色晶体。
“梦魇核心...”槿认出了这个东西。只要摧毁它,这个虫巢就会崩溃。
她举起光剑,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等等!”老板突然跪了下来,“求求你,不要摧毁它!我没有它活不下去!”
槿的手顿了顿:“什么意思?”
老板的身影开始变化,变成了一个瘦弱的老者。“我...我只是个普通的梦修,走火入魔后才不得不依靠噬梦虫维持生命...”
槿冷冷地看着他:“所以你就残害他人来延续自己的生命?”
老者泣不成声:“我也不想啊...但我还有个小孙子要照顾...就是他...”他指着那个小男孩,“他父母双亡,如果我死了,他怎么办?”
槿看向小男孩,小男孩的眼中满是恐惧和恳求。
这一刻,她犹豫了。作为幽冥使者,她应该毫不犹豫地摧毁这个害人的虫巢;作为修行者,她又不能见死不救。
“有一个办法可以救你,但你必须放弃噬梦虫。”槿最终说道。
老者睁大眼睛:“什么办法?”
“转修鬼道,以幽冥之气续命。但从此以后,你不能再滞留人间,必须随我回幽冥界。”
老者沉默了。这意味着他将永远离开孙子,再也不能相见。
“爷爷,不要走...”小男孩哭喊着。
槿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她想起了道家讲究顺顺自然,生死有命;佛家强调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儒家重视伦理亲情,人伦之道...
这其中的取舍,何其艰难。
最终,老者抬起头,眼中含泪:“我答应你。”
槿点点头,取出一枚幽冥令:“以此令为凭,我可保你魂魄不散,转修鬼道。但你必须立下幽冥誓约,永不害人。”
老者颤抖着接过令牌,深深看了孙子一眼,然后念动槿教给他的誓词。随着誓约成立,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缕青烟,被吸入令牌之中。
虫巢开始崩溃,无数的噬梦虫在失去核心后纷纷化为飞灰。小男孩的身影也在逐渐消散——他本就是梦境创造的幻影。
槿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脱离这个梦境。在最后一刻,她看到小男孩对她露出了一个真诚的笑容:“谢谢你没有杀死爷爷。”
回到现实,槿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坐在法阵中央。七盏油灯已经全部熄灭,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她轻轻起身,收起法阵。推开房门,清晨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几天后,槿在集市上听说王老五完全康复了,而且村里再没有人做那种奇怪的梦。村民们把这归功于槿画的那道符,纷纷来求护身符。槿依然不与她们多言,只是按要求画符,收下酬金,然后关门继续她的修行。
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发生了什么,更没有人知道那位隐居的女画师,暗中化解了一场灾难。
回到小院,她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沉思良久。这次经历让她对三教修行有了更深的理解——道法自然,但不意味着袖手旁观;佛家慈悲,但需有智慧相伴;儒家重礼,但不可忽视人情之常。
她走进画室,铺开宣纸,提笔作画。这一次,她画的不再是蝴蝶,而是一幅意境深远的山水图——山峦叠嶂,云雾缭绕,一道几乎看不见的人影行走在山间小路上,前方是曙光初现。
画毕,她提笔在画作一角写下四个字:“道隐无名”。
放下笔,她望向窗外。槐花村炊烟袅袅,新的一天刚刚开始。而她,这个隐居在村边的幽冥使者、梦靥使者,将继续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守护这片土地的安宁。
毕竟,真正的修行,不在显赫,而在隐微;真正的功德,不在人知,而在天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