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的屋子立在村尾,再往外,便是山野与幽冥的边界。她是幽冥的使者,梦魇的编织者,也是个靠稿费艰难维持灯油的作家与画师。每日,她在《论语》、《金刚经》与《道德经》之间切换心神,试图将那三股截然不同的力量,融进一炉温火,煨着自个儿那点孤绝的修行。
这夜,墨磨到一半,倦意袭来。她伏在案上,眼皮沉沉阖拢。
一片金光泼天而来。
是油菜花。开得那般灿烂,浩浩荡荡,像是把全世界的太阳光都揉碎了,铺展在山谷里。风是暖的,带着蜜的甜香。槿站在田埂上,心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动。她对着身旁空蒙之处,急切地、反复地诉说着:“去看花吧!你们一定要去看一看!”她不知在对谁言说,但那分享的欲望如此强烈,几乎成了执念。冥冥中,似乎有三道模糊的意念,带着人间的温吞与迟疑,最终应允了她。
然而,引路的方向并非花田。景象流转,他们竟来到一座青灰色的高山脚下。山势陡峭,云雾缭绕。槿未有犹豫,踏上了登山的路。山路崎岖,碎石在脚下滚动。她专注地向上攀爬,仿佛山顶有着比花海更重要的东西。
行至一处险峻弯道,异变陡生。身旁,一辆载着人的旧三轮车,毫无征兆地猛地倾斜,车轮打滑,带着刺耳的摩擦声,直直朝路外的万丈悬崖冲去!车上的人影惊惶,半个身子已悬空。槿甚至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要将生命吞噬。
没有思考的余地。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动了。足下生根,腰马合一,一只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崖边凸起的岩石,另一只手疾如闪电,竟精准地抓住了那三轮车的后架。下坠的巨力传来,筋骨发出哀鸣。她闷哼一声,平日里打坐调息、锤炼的那点微末气息,此刻轰然流转,沉于丹田,贯于四肢,生生与那吞噬生命的深渊抗衡。一拉,一拽,沉重的三轮车带着上面轻飘飘的人,被她硬生生扯回了安全的路面。那模糊的人影瘫软在地,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剧烈喘息。
几乎在同一瞬,更高处的山坡,一个孩童因这变故受惊,失足滚落,像一颗无助的石子,朝着山下乱石区坠去。又一道身影,快得只剩一抹残影,是一个陌生的男子。他探身,出手,如苍鹰攫兔,又轻如飞羽,稳稳地将那孩子揽入怀中,化解了危机。
梦中,没有对话。槿与那陌生男子遥遥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涌起一股清澈的喜悦,纯粹、饱满,不掺任何杂质。那是一种源于生命被护佑、源于自身力量得以善用的至深欣慰。这喜悦,比她见过的任何幽冥奇景,比她画出的任何绚烂色彩,都更撼动心神。
……
槿猛然惊醒。
窗外,月色清冷,小村沉寂如古井。案上的灯花噼啪一声,爆出个小小的灯蕊。
她坐着,久久未动。腕子上,还残留着梦中拉扯三轮车时的酸胀感,那般真实。心口,那救人的喜悦余温未散,暖融融地烘着。
她是梦魇使者,寻常梦境于她,如同翻阅旧书卷,清晰却隔阂。可这个梦不同。那花的绚烂,山的险峻,救人的力道与喜悦,都带着“真”的质感,烙印在灵台之上。
她铺开素笺,研墨,提笔。却非记录幽冥怪谈,亦非描绘神佛庄严。
笔下,先是勾勒出险峻的山道,怪石嶙峋。继而,是一辆倾覆的三轮车,车轮悬于崖外,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拉住。一个孩童从坡上滚落,被另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没有清晰的面容,只有动态的危机与间不容发的救援。
最后,她在山道的尽头,云雾深处,用最明亮柔和的藤黄,点缀出那片梦中的油菜花田。金光点点,虽只占画面一角,却仿佛是整个画面的灵魂所在,是所有艰辛与救援的最终指向。
画成,她搁下笔,静静看着。
儒家说,见义勇为,仁者爱人。她今日在梦中,算是践行了么?佛家说,慈悲喜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由衷的喜悦,可是舍?道家说,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她出手迅捷如电,心念纯粹无杂,是否也暗合了道法?
修行之路,三家之言如同三条溪流,在她心田间蜿蜒流淌,时而分明,时而交汇。她从未刻意用哪一家的尺子去丈量自己的行为,只是凭着本心去做,去画,去写,去梦。
今日之梦,今日之画,似乎让她触摸到一点什么。
那花,是生机,是美好,是引人向上的念想。那山,是险阻,是磨砺,是必经的尘世之路。那救人,是本能,是担当,是修行落于实处的声音。
幽冥的冷寂,梦魇的幽深,作家的敏锐,画师的匠心,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梦中那片灿烂的花海与救人的纯粹喜悦所照亮,所融汇。
她不再去深究梦的预示,也不去揣度那陌生男子的来历。她只是将这幅新画挂在墙上,与那些神佛鬼怪、山水人物的画作并列。
画角,她提笔写下两个字,并非《渡厄》,而是:
见花
见花是见心,见山是见性,救人即是渡己。梦非虚妄,乃是心镜。她独居于此,修行于此,笔下波澜,梦中光影,无非是求一个心安理得,一个明心见性。
窗外,天光微熹。新的一日,依旧有经要读,有画要作,有幽冥路要行,有梦魇境要探。但心底,似乎多了一片永不褪色的金色花海,以及那救人之时,充盈天地的纯粹喜悦。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