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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纸很薄,薄得能透过背面看见自己手指的轮廓。颜色是一种陈年象牙黄,边缘有不规则的焦黑,像是曾经靠近过火源。上面的字不是墨写的,是一种深褐近黑的颜料,笔迹瘦硬,拐角处带着锋利的折痕,看得久了,眼睛会发涩。

林昭的手指悬在皮纸上方,没敢碰。她怕自己手上还有刚才咳血留下的湿气,玷污了这卷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如今可能是唯一希望的古籍残页。

“方寸之基,万民之痕,聚散如意,流通四方……”

她低声重复着这几句。声音在空旷的正厅里显得有些飘忽。周围的星图在转,长明星灯静静燃烧,发出轻微的、仿佛油脂爆裂的噼啪声。沧溟长老和其他人还站在原地,像一群被施了定身法的玉雕,只有眼神在动,跟着她手指移动的轨迹。

“钱币。”萧凛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他眉头拧得很紧,“可钱币千千万万,铜钱、银锭、金叶子、甚至前朝的铁钱……哪一种才算‘承载文明愿力’?总不能把全天下的钱都熔了,重新铸一遍。”

“不是熔。”林昭终于收回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高烧让她的思维像裹了层黏腻的糖浆,转得慢,但还在转。“是……‘印’。像盖章。在现有的、正在流通的钱币上,加盖一个特殊的‘印记’。这个印记本身,要能‘吸附’和‘引导’那些杂乱的念力,把它们导向‘稳定地脉、排斥混乱’这个唯一的目标。”

她看向明尘:“天机阁有没有这样的……符文?或者阵法?要足够简单,简单到任何一个乡下铁匠,看一眼就能照着打出来。又要足够……‘重’,重到能压住钱币本身代表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欲望——买卖、算计、贪婪——只留下最核心的那个‘念’。”

明尘愣住了。他学的、用的,从来都是精微繁复的星纹阵法,讲究的是与天地共鸣,差一丝一毫都会失效。简单?还要能压住人心杂念?这……

“有。”

说话的是沧溟。

所有人都看向他。老者的脸色依旧古板,但那双总是半阖着的眼睛里,有复杂的光芒在翻涌。他握着短杖,杖头宝石的光泽似乎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明灭。

“天机阁藏经楼最底层,有一卷《镇灵拓片》,据说是初代阁主亲手所刻。”他声音平缓,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上面记载了七十二道‘基础镇纹’,原本是用来镇压地脉节点逸散的驳杂灵气,防止其侵染星辰感应。其中第三十七纹,名‘安土地纹’,效用便是……抚平地气躁动,锚固一方水土。”

他顿了顿,看向林昭:“此纹笔画极简,只有九划,形如抱合之环,环内有三角锚定。寻常工匠,确实可仿。”

大厅里静了一瞬。连苏晚晴煎药时扇火的蒲扇声,都停了。

林昭看着沧溟,看了很久,才轻轻问:“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改口?为什么拿出可能被视为阁中秘宝的东西?

沧溟的目光转向那巨大的、黯淡的水晶球。球体内,大晟疆域的轮廓模糊不清,但东海那个位置,依旧残留着令人不安的暗红色光晕。

“老夫依旧认为,人道愿力驳杂,强聚为用,隐患无穷。”他缓缓道,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井里打捞上来,“但《墟典》既载,明尘又寻得实证……或许,初代阁主当年,也想过以‘器’载‘念’,调和天人。”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昭,眼神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更何况,陛下所言不虚。东海百姓正在涂炭,天机阁若只知固守‘纯净’,坐视苍生尽殁,那这‘天道’,守来何用?不如……试试你这‘笨办法’。”

他说“笨办法”三个字时,语调没什么起伏,但林昭听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意味。

“但有两个条件。”沧溟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安土地纹’需稍作修改。原纹只针对无主地气,如今要承载万民之念,需在环心增加一个‘容念’的接口——类似水渠的入口。如何修改,需你我共同参详,必须确保其稳定,绝不可成溃堤之穴。”

“第二,”他竖起第二根手指,“纹成之后,加盖于钱币之上,不能只靠人力。需以星力为引,哪怕只有一丝,作为‘第一推动’,激活纹路本身的吸附引导之能。如今星源耗尽,但观星台基座深处,还有少量历代沉淀的‘星尘’可用。只是……提取星尘,会进一步动摇观星台根基,加速阁主生机流逝。”

他看向萧凛,又看向林昭:“用,还是不用,请二位决断。”

抉择又一次摆在了面前。

用星尘,可能彻底断绝阁主苏醒的希望。不用,“万民钱”可能只是一堆刻了好看花纹的铜铁,无法真正汇聚念力。

萧凛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转头看林昭。

林昭闭着眼。额头的伤口随着心跳一下下抽痛。她能感觉到怀里那个盒子,贴着胸口皮肤,传来一阵阵规律而冰冷的搏动,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等待。

她想起阁主昏迷前看她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个“祸根”或“异星”的眼神,更像是一个疲惫的老人,看到了一丝渺茫、却值得一赌的“可能”。

她睁开眼。

“用。”声音很轻,但清晰。

萧凛没说话,只是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握得很紧。

沧溟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他转身,对身后一名长老低声吩咐了几句。那长老匆匆离去。

“那么,第一步,”沧溟看向明尘,“少主,取《镇灵拓片》来。苏夫人,烦请准备笔墨纸砚,还有……朱砂、金粉、以及一点你的血。”

苏晚晴一怔:“我的血?”

“你是巫医传承,血脉中自有沟通天地灵性的天赋,虽微,却纯。”沧溟淡淡道,“修改镇纹,需一点‘灵引’。”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观星台正厅变成了一个奇怪的工作坊。

《镇灵拓片》被取来了,不是一卷,而是一块巴掌大小、漆黑如墨的方形石板。石板表面光滑如镜,上面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浮刻”着七十二个极其细微、却纤毫毕现的符文。明尘说,这石板是星陨之核所制,上面的纹路是以神识直接烙印,无法拓印,只能观摩记忆。

林昭、沧溟、明尘,还有另外两位擅长阵法的长老,围在石板周围。苏晚晴研好了掺入金粉和朱砂的墨,又用银针刺破自己指尖,挤出三滴鲜红的血,滴入砚中。血落进去,没有晕开,反而像活物一样,在金色的墨汁中缓缓游动,最后消散,墨色泛起一层极淡的、温暖的绯红。

林昭负责描述她想要的效果——“像一个漏斗,大口朝外,吸纳所有关于‘稳住土地、赶走怪物’的念头;小口朝内,把这些念头拧成一股,定向‘发射’出去”。她用手比划,用茶杯和筷子摆造型,语言笨拙,但眼神急切。

沧溟和其他长老则负责将她这些粗糙的意向,翻译成阵法语言。他们低声争论,用手指在空气中虚划,时而摇头,时而恍然。明尘飞快地在特制的、不易晕染的星纹纸上记录着草稿。

萧凛帮不上忙,他退到一旁,背靠着冰冷的水晶球基座,看着这群人埋头在微小的符文世界里争吵、推演。空气里弥漫着墨香、朱砂的辛气,还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远处,隐约能听到弟子们匆忙搬运东西、启动某些备用仪器的声响。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色,从深蓝变成墨黑,又透出一点青灰——快天亮了。

林昭的额头又开始渗血,苏晚晴不得不中途停下,给她换了次药。新药里有安神的成分,她眼皮沉重,却强撑着不肯睡,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石桌边缘,指甲缝里塞满了积年的石粉。

终于,在东方天际线泛起第一缕鱼肚白时,沧溟直起了身。

他手里拿着一张最终的定稿。星纹纸上,是一个复杂的图案——核心是那个简练的“安土地纹”九划环,但环内三角被重新调整了角度,环心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螺旋向内的入口。环绕着核心环,还有三层极浅的辅助纹路,一层用于“过滤”杂念,一层用于“暂存”和“加压”,最后一层,则是……“共鸣”。

“共鸣?”林昭强打精神问。

“单枚钱币,力量微乎其微。”沧溟解释道,指着最外那层如涟漪扩散的纹路,“此纹可让一定范围内,所有携带同样印记的钱币,产生微弱共振。共振会放大单体的效果,更重要的是……能像烽火台一样,将‘念力’的指向和强度,一层层传递出去。一枚钱亮,十枚钱应;十枚钱亮,百枚钱应……理论上,只要数量足够,覆盖够广,最终所有钱币指向的‘念力’,能在某个中心点……汇流成河。”

汇流成河。然后,冲向“夔牛”。

林昭看着那最终定稿的纹路,看了很久。图案很美,有一种简洁而和谐的几何力量感。可她知道,要把这图案刻到可能上百万、上千万枚钱币上,需要怎样的组织能力、物资调配和……时间。

他们没有时间。

“纹路有了。”她吸了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怎么刻?刻在哪儿?现铸新钱肯定来不及。要在已有的钱币上加工……”

“用冲压。”萧凛忽然开口。他一直在听,此刻走上前来,“军中匠作营有时会修补甲片,用一种简单的冲床模具,把烧红的铁片压出凹痕。如果做出带有这个纹路的钢模,加热后,用力冲压在铜钱表面,应该能留下清晰的印记。只要模具够硬,一个熟练工匠,一天冲压几百枚不成问题。”

“模具我来做。”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众人转头,发现是之前一直沉默的、负责维护观星台机关器械的墨长老。他身材矮壮,双手布满老茧,脸上没什么表情,“天机阁库房里有上好的寒铁钢胚,淬火得当,硬度足够。给我纹路最终尺寸,半天,我能做出十套冲模。”

“然后就是分发。”林昭的脑子飞快转动,“模具做好后,必须用最快速度,送到大晟每一个还能运转的府县、军营、甚至大的村镇。还有原料——需要大量铜钱,或者至少是金属。可战乱一起,铜钱要么被囤积,要么被熔铸成兵器……”

“用‘青蚨’。”苏晚晴忽然插话。她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眼睛微微发亮,“林姑娘,你忘了你建立的‘青蚨谍网’了吗?它不只是眼睛和耳朵,它也是一张网,一张连接了南北商路、市井行当、甚至江湖草莽的网。通过这张网,可以收购旧钱,可以传递模具,可以组织人手……就像血液在身体里流动。”

青蚨谍网。林昭愣了一下。是了,她几乎忘了这个最初为了自保和搜集情报而建立的、如今已悄然蔓延至帝国各个角落的网络。何掌柜、各地线人、那些受过恩惠或认可理念的普通人……

这张网,或许比朝廷的驿站,更快,更韧,也更……贴近泥土。

“可启动这张网,需要信物,需要统一的指令。”林昭喃喃道。

萧凛解下了腰间那枚从不离身的、刻着“凛”字的玉佩。又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那枚调兵用的半枚虎符。他把两样东西放在桌上。

“以此为凭。”他看向林昭,“你以‘白先生’和‘昭宪夫人’双重身份,写下总令。朕以天子剑和虎符,赋予其通行无阻之权。凡我大晟疆土,见此令者,需全力配合,收购旧钱,设立工坊,冲压纹印,分发百姓。抗命者……斩。”

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

林昭看着那玉佩和虎符,又看看桌上那张最终的纹路图。冰蓝色的“安土地纹”,金色的辅助纹,朱砂的血色点缀其中。它那么小,那么精致,却要承载整个帝国挣扎求生的重量。

她再次提起笔。这次不是写檄文,是写一道命令,一道将调动这个古老帝国最后潜力的命令。

笔尖落下时,窗外,天彻底亮了。

苍白的光,穿过高高的窗格,斜斜地照进来,正好落在那张星纹纸上。

纹路在晨光中,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仿佛错觉般的淡金色光晕。

像冬眠的种子,在冻土下,第一次感到了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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