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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是草原上长大的马,认得路,也认得险。哈鲁选的这两匹,更是“夜不收”提前藏好的良驹,脚力足,性子稳。它们驮着两个浑身湿透、冷得打颤的人,一头扎进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不用怎么鞭策,自己就知道该往哪儿跑——离圣山越远越好,朝着边境,朝着有自己人的方向。

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把钝刀子刮过脸颊。湿透的皮袄很快被疾驰带起的风吹得半硬,边缘结了薄冰,随着马背起伏,不断摩擦着皮肤,又冷又痛。林昭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着缰绳,指关节冻得发白,几乎失去了知觉。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她冻僵的骨头架子震散。牙关不受控制地打战,咯咯作响,胸腔里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沉又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刺骨的寒意。

她不敢回头。但能感觉到,身后那片吞噬了巴图的黑暗里,追兵的火光并未彻底熄灭,像一群不肯放弃的萤火虫,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明明灭灭。狼犬的吠叫声被风声扯碎,断断续续,反而更添鬼魅。

哈鲁在前头引路,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块沉默的岩石。他不时回头确认林昭是否跟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两侧的地平线。他的脸上,那道新鲜的血痕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痂,衬得他脸色更加冷硬。

天光一点点渗出来,不是亮,是一种沉郁的、铅灰色的蔓延,像脏水浸透了宣纸。原本漆黑的草原轮廓渐渐清晰,是无边无际的、起伏的枯黄草浪,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与同样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空旷得让人心头发慌。

他们不敢走直线,哈鲁带着她,时而冲下干涸的河道,时而钻进一片低矮的、叶子掉光的灌木丛,时而又爬上一道缓坡,利用地形短暂地遮蔽身影。马匹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口鼻喷出的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拉得老长。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两个。东边的天际终于裂开一道惨白的缝隙,给这荒凉的天地抹上了一层冰冷的、毫无暖意的光。圣山早已看不见了,身后的追兵火光也似乎消失了。但两人心中的弦,一刻也不敢松。

前方出现了一片不大的、被几座风化严重的土丘环抱的洼地。洼地里居然有一小片尚未完全封冻的水泡子,边缘结着白霜,中央还有一小块深色的、未冻的水面,冒着丝丝寒气。水泡子旁边,歪歪扭扭长着几丛耐寒的红柳,枝条枯瘦,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下马!”哈鲁低喝一声,率先勒住马缰。马儿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停了下来,浑身蒸腾着汗水的热气。

林昭几乎是滚下马背的,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冰冷的湿衣服贴着皮肤,寒意已经透进骨髓,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僵硬和疼痛。她靠着马腹,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哈鲁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动作更快。他迅速将两匹马牵到红柳丛后隐蔽,从马鞍旁的皮囊里掏出两块硬邦邦的肉干,塞给林昭一块,自己啃着另一块,眼睛却像鹰一样,不断扫视着洼地四周和来路的方向。

“不能生火,凑合吃点,补充体力。”他的声音沙哑干涩,“追兵暂时甩掉了,但他们肯定在撒网搜。这里不能久留,马也需要歇口气,喝点水。”

林昭机械地啃着肉干,那肉干又咸又硬,像在嚼木头,但她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冰凉的食物进入胃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她走到水泡子边,掬起一捧冰冷刺骨的水,胡乱洗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她精神微微一振。水很清澈,能看见底下灰白色的淤泥和枯草。

她也顾不得许多,伏下身,就着水面,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水冰凉,划过喉咙,像一道冰线直坠胃中。

“巴图……”她喘匀了气,看向哈鲁,声音有些发颤。

哈鲁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黯了黯,摇了摇头:“我最后看见他,引着一队狼骑往东边山谷去了。那边地形复杂,他身手好,或许……”他没再说下去,但那未竟之意,谁都明白。在那种情况下,生存的机会渺茫。

林昭沉默。胸口堵得厉害。那个沉默寡言、却总是挡在最前面的汉子……她甚至没来得及跟他说过几句话。

“东西呢?”哈鲁转移了话题,目光落在她胸前。

林昭连忙从湿透的皮袄内层,掏出那个油布包。油布防水,里面的拓印纸张和那一小角羊皮纸,虽然边缘有些受潮,但字迹和印章都还清晰。她紧紧攥着油布包,像攥着救命稻草,也像攥着一团火。“都在。”

哈鲁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狠色:“值了。有了这个,裴将军的血,巴图的命,咱们这一路的罪,都没白受。”他三口两口吞下剩下的肉干,走到马边,检查马具和马蹄。“休息一刻钟。我们必须赶在狄人封锁主要通道前,穿过前面的‘野狐岭’。过了岭,离边境就不远了,那边有我们的人接应。”

一刻钟短暂得像一声叹息。林昭只觉得刚把那股刺骨的寒意稍微驱散一点,手脚还没完全恢复知觉,哈鲁就已经示意上马。

两人再次翻身上马。马儿喝了水,吃了点草料,精神稍微恢复。他们绕过水泡子,朝着洼地西北方那一道连绵的、如同巨兽脊梁般的山岭阴影驰去。

野狐岭,名字听起来就透着股邪性。不是特别高,但山势陡峭,怪石嶙峋,植被稀疏,只有些低矮的荆棘和贴地生长的苔草。一条被牲畜踩踏出来的、狭窄崎岖的小路,蜿蜒着通向岭上垭口。站在岭下望去,那垭口像巨兽张开的嘴,里面黑洞洞的,不知道藏着什么。

他们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沿着小路上山。马蹄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啦咯啦”的脆响,在寂静的山岭间传出老远。林昭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太容易暴露了。

哈鲁显然也意识到了。他打了个手势,两人干脆下了马,牵着马匹,尽量踩着路边的草窠和石头缝隙走,减少声音。山路难行,还没走到一半,两人又是一身汗,湿透的内衣被体温烘着,外面冰冷的皮袄捂着,那股子黏腻冰冷的难受劲儿,无法形容。

就在他们接近垭口,已经能感觉到从垭口那头吹过来的、更加凛冽的北风时,异变陡生!

“嗖!”

一支箭矢,毫无征兆地从垭口上方一块突出的巨石后面射出,擦着哈鲁的头皮飞过,“夺”的一声钉在了他们身后的石壁上,箭尾兀自颤动!

有埋伏!

“退!”哈鲁反应极快,一把将林昭推向旁边一块大石后,自己则拔刀出鞘,闪到另一侧。

几乎是同时,垭口上方和两侧的山石后,冒出了七八个身影!不是正规的狄人狼骑,穿着杂乱,像是牧民或者小股马匪,但个个手持弓箭或弯刀,眼神凶狠,哇哇怪叫着冲了下来,封死了前后的山路!

“把马和东西留下!饶你们不死!”为首一个独眼大汉用生硬的通用语吼道,挥舞着手中的弯刀。看来是撞上趁乱打劫的草原匪帮了!这些人消息灵通,知道圣山出事,专门在这交通要道上设卡捞油水!

哈鲁脸色阴沉。若是平时,这几个毛贼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此刻人困马乏,后有追兵,绝不能在此缠斗!

“冲过去!”哈鲁对林昭低吼一声,自己率先挥刀迎向冲下来的匪徒!刀光如雪,瞬间劈翻两人,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

林昭咬牙,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朝着垭口方向猛冲!必须冲过去!哈鲁在为她争取时间!

一名匪徒见她要跑,张弓搭箭就要射。哈鲁眼疾手快,反手掷出匕首,正中那匪徒咽喉!匪徒惨叫倒地。

但另一名匪徒已经挥舞着弯刀,嚎叫着扑向林昭的马匹!马儿受惊,人立而起!林昭死死抱住马颈,才没被摔下去。那匪徒的刀锋,已经砍到了马腿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低沉而威严的号角声,突然从野狐岭的另一侧,也就是他们想要去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如同闷雷般滚动的马蹄声!那声音沉重、整齐、带着金属的铿锵,绝非匪帮或散兵游勇能有!

正在厮杀的双方都是一愣。

只见野狐岭垭口处,烟尘陡起!一队黑甲骑兵,如同钢铁洪流,旋风般涌过垭口,出现在山坡上!人数不多,约二三十骑,但气势惊人。为首一骑,身材格外魁梧,骑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手持一杆黝黑的长枪,枪尖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着寒芒。他脸上覆盖着狰狞的狼头盔面甲,只露出一双冰冷如鹰隼的眼睛。

是北狄王庭的狼骑!真正的精锐!他们怎么从这边来了?难道预判了他们的逃跑路线,提前包抄?

林昭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前有狼骑,后有匪徒(虽然被哈鲁暂时挡住),真是绝境!

那队狼骑显然也看到了山坡上的混乱。为首那名狼骑将领目光扫过,立刻锁定了被匪徒拦截、正要冲垭口的林昭(以及她胯下明显不错的马匹),还有正在与匪徒厮杀的哈鲁。

“南朝探子!格杀勿论!”将领用狄语厉声下令,声音透过面甲,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

狼骑们齐声应和,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策马加速,朝着山坡猛冲下来!马蹄踏碎乱石,声势骇人!

哈鲁见状,目眦欲裂!他知道,被狼骑缠上,必死无疑!他狂吼一声,拼着后背挨了一刀,猛地撞开两名匪徒,冲到林昭马旁:“走!快走!往侧面!跳下去!”他指着山坡一侧——那里是一道陡峭的、布满碎石和荆棘的斜坡,坡度极陡,一直延伸到下面看不见的谷底!

跳下去?那是找死!但留在原地,更是十死无生!

林昭看了一眼哈鲁决绝的眼神,又看了一眼那如黑色潮水般涌来的狼骑。没有时间犹豫了!

她一咬牙,猛地一勒马缰,调转马头,对着那道陡坡,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夹马腹!

“驾——!”

马儿悲嘶一声,带着背上的主人,如同离弦之箭,又像是扑火的飞蛾,朝着那未知的、几乎垂直的深渊,纵身跃下!

天旋地转!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尖啸!身体瞬间失重,五脏六腑都仿佛要冲出口腔!眼前是飞速掠过的、模糊的岩石和枯草影子,还有……哈鲁最后回头望来的、那双通红的、带着血丝和嘱托的眼睛。

紧接着,是剧烈的、连续的撞击和翻滚!世界变成了一片混乱的疼痛和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无比。

林昭在一阵冰冷和剧痛中,找回了些许意识。她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浅浅的、冰冷刺骨的溪流里,半个身子泡在水中。那匹马不见了,可能摔死了,也可能跑了。浑身无处不痛,骨头像散了架,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大概是断了。脸上火辣辣的,应该是被荆棘划破了。怀里的油布包还在,被身体压着,硌得生疼。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断臂,疼得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晕过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斜坡上方,传来狼骑的呼喝声和马蹄声,还有兵器碰撞的声响,似乎哈鲁还在上面拼命阻挡!但声音很快变得稀疏,然后,是一声沉重物体坠地的闷响,再然后……是狄人得胜般的狞笑和欢呼。

哈鲁……

林昭死死咬住嘴唇,咸腥的血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不能出声,不能哭。她必须活着,带着东西,爬出去!

她忍着剧痛,用还能动的右手,抓住溪边的石头和草根,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冰冷的溪水中拖出来,爬进旁边一处茂密的、半枯的蒿草丛中,蜷缩起来,屏住呼吸。

斜坡上,狼骑似乎下来搜索了片刻,脚步声和马蹄声在附近徘徊。但陡坡地形复杂,溪流也冲淡了痕迹,他们似乎没有发现藏在蒿草深处的林昭。逗留了一会儿后,号角声再次响起,狼骑们似乎接到了新的指令,马蹄声渐渐远去,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蒿草丛里,林昭像死了一样趴着,直到确认外面再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风吹过荒草发出的、呜咽般的沙沙声。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升了起来,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却没有丝毫暖意,像个冰冷的、巨大的铜盘。阳光照在湿透的身上,反而带走了最后一点热气,冷得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的荒野里清晰可闻。

左臂的疼痛一阵阵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她知道,自己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失温,失血,骨折,随便哪一样,都能要了她的命。

怀里的油布包,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胸口,也烫着她的意识。

不能死在这里。东西必须送出去。沈砚舟……必须倒台。

她挣扎着,用右手,从怀里摸出那个油布包,紧紧攥着。然后,她抬起头,眯起眼睛,辨认着太阳的方向,又回忆着之前哈鲁说的地形。

边境……在北边。顺着这条溪流的下游走,或许……或许能遇到人,无论是狄人还是……自己人。

她不知道哪边是自己人。但她只能赌。

用右手撑着地,拖着那条断臂,一点一点,向着溪流下游,开始爬。

每挪动一寸,都痛得撕心裂肺。断臂摩擦着地面和草茎,带来更尖锐的刺痛。湿冷的衣服裹着身体,像一层冰壳。力气在迅速流失,视线开始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

不知爬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步,也许几百步。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抽离,身体越来越沉,眼皮越来越重……

就在她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视线朦胧中,似乎看到前方的溪流转弯处,有……炊烟?

还有……模糊的人影?穿着……不是狄人的皮袍?好像是……南朝士卒的衣甲?

是幻觉吗?还是……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右手,朝着那个方向,挥动了一下。

然后,世界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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