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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回到榆林巷小院时,日头已经偏西。橘红的光斜斜地照在院墙上,把那片爬山虎的影子拉得老长,乱糟糟地铺在青石板上,像张撕破了的网。推开院门,里头静悄悄的,只有槐树上还剩的几片枯叶,被风吹得窸窸窣窣响,听着让人心里发空。

她反手闩好门,背靠着冰凉的木门板,站了好一会儿。胸口那颗心还在不轻不重地撞着,一下,又一下,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慌。袖子里那张薛涛笺贴着腕子,薄薄的,却像块烙铁,烫得人难受。

她走到屋里,没点灯。昏暗的光线从窗格透进来,屋里的一切都蒙了层灰蒙蒙的影儿。她在桌前坐下,把袖中的印泥盒和薛涛笺拿出来,小心展开。纸上的印痕清晰可见,螭龙的轮廓,云纹的走势,甚至玉佩边缘那一道细微的、她随口胡诌却可能歪打正着的裂璺痕迹,都清清楚楚。

就是它。礼亲王府急于赎回、甚至可能因此牵扯上“静思堂”和人命的东西。

她把拓印仔细收好,又从怀里摸出萧凛之前送来的那份《河工物料考略》,翻到夹着米汤字的那一页。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干透后几乎看不见的字迹——赵康之妹,今晨已被接走,去向不明。恐已灭口。砖样已加急另觅他法比对。

灭口。接走。去向不明。

这几个词,和萧铭那句气急败坏的“赶紧处理干净”,还有胡三苍白的脸、周大福冰冷的眼神,还有荷花池里那具握着静思堂腰牌的尸体……所有的碎片,开始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狰狞的形状。

她起身,从床下暗格里取出那张写满名字符号的大纸,铺在桌上。手指划过“礼亲王”、“二皇子”、“沈砚舟”、“静思堂”、“北狄箭镞”、“虎符失窃”、“赵康”、“周大福”……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线索,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线,从四面八方延伸过来,纠缠、打结,最终都隐隐指向那个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不见底的“静思堂”。

沈砚舟。他想干什么?除掉萧凛?打击二皇子?掌控军权?还是……所有这些,都是他庞大棋局里的一部分?

窗外的天光彻底暗了下去。远处传来更夫模糊的梆子声,梆,梆,梆,不紧不慢,像是给这沉沉的夜晚打着拍子。屋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对面屋顶上,不知谁家晚归点亮了灯,一点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吝啬地洒进来些微亮。

林昭没动。她就那么坐在黑暗里,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桌面上画着,画着那些交错复杂的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更久。院墙外头,忽然传来极轻的、三长两短的猫叫声。不是真猫,是模仿的,惟妙惟肖。

林昭瞬间回神,起身,悄步走到门边,同样用指甲在门板上轻轻刮了三下。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从墙头翻落,轻如落叶,几乎没有声响。是萧凛。他今夜没穿夜行衣,换了身寻常的深青色文士常服,但脸上依旧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

“殿下?”林昭侧身让他进来,迅速关好门。

萧凛进屋,也不客气,直奔桌前,掏出火折子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猛地撑开一小片光明,照亮了他眼中跳动的光。“先生,有眉目了!”

“怎么说?”

“车马行!”萧凛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得方正正的纸,在桌上摊开。是一张手绘的京城简图,上面用朱砂标注了几个点和几条线。“陈禹他们顺着刑部侍郎那条线往下摸,摸到了他一个远房表亲开的小车马行,叫‘顺达行’。平日里做些短途货运,不起眼。但我们的人盯了几天,发现这车马行在虎符失窃那晚,有异动。”

他的手指点在图上城西一个位置:“顺达行在这里。案发那晚子时前后,他们有三辆带篷的马车出城,说是往通州送‘鲜货’。但守门的士卒回忆,那几辆车沉得很,不像装的瓜果菜蔬。而且,出城记录上,赶车的人里,有一个登记的姓名和样貌,与我们掌握的、那个在武库司做杂役的疑犯对得上!”

林昭的心脏猛地一跳:“马车去了哪里?”

“问得好。”萧凛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画出一条曲折的线,“我们的人扮作货郎,沿着官道追查,一路打听到,那几辆车当晚没有直接去通州,而是在城外绕了半圈,分别在三个地方短暂停留过。”他的指尖重重戳在三个点上,“第一个点,静思堂后巷,停留约一刻钟。第二个点,礼亲王府东侧门附近,也是约一刻钟。第三个点,”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城东,废弃的玄真观。”

静思堂。礼亲王府。玄真观。

三个地点,都与案件关键线索隐隐相关。静思堂是沈砚舟别院,发现了腰牌;礼亲王府牵扯进螭龙玉佩和左撇子护卫;玄真观……一个废弃道观,能用来做什么?

“玄真观……”林昭沉吟。

“我已经派人去暗中查探了,还没回报。”萧凛的呼吸有些急促,“但我有种感觉,那地方……可能就是他们转运、甚至藏匿东西的窝点。如果虎符,或者其他什么要紧物事,真的在失窃当晚被迅速转移出城,那么玄真观这个荒僻之地,再合适不过。”

林昭盯着地图上那三个点,脑海中的线头似乎又被扯动了一下。“马车停留的时间都很短,更像是交接,而非装卸大量货物。如果虎符真的那么重要,会不会……当晚就被分开了?一部分留在城里,一部分送出城?或者,根本就没送出城,只是用马车故布疑阵?”

萧凛皱眉:“你的意思是……”

“还记得武库司那个守卫指缝里的青灰色砖粉吗?”林昭的目光锐利起来,“如果马车在静思堂和礼亲王府都停留过,那么砖粉可能是从这两个地方的某处沾染的。但还有一个可能——玄真观。一个废弃多年的道观,地面用砖可能很杂,甚至会有前朝遗留的特殊砖料。”

萧凛眼睛一亮:“我这就加派人手,重点查玄真观!还有,陈禹那边还查到,顺达行的老板,昨天突然‘暴病’,把铺子盘给了别人,自己带着家小离京了,说是回老家养病。跑得这么快,心里没鬼才怪!”

又一个“暴病”,又一个消失。和赵康妹妹一样。

林昭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是灭口和清理的节奏,说明幕后之人已经开始警觉,甚至可能察觉到了他们的调查方向。

“殿下,动作要快。”她沉声道,“对方在收网,清理痕迹。我们必须赶在他们把一切都抹平之前,找到最关键的证据。”

“我知道。”萧凛重重吐出一口气,脸上疲色更浓,但眼神却亮得灼人,“还有一件事。你让我查的那种特殊砖料,有进展了。我们的人冒险潜入工部存档案的库房,翻找前朝和本朝初年的营造册档,发现隆昌初年修葺宫中几处殿宇时,曾从南边一个已经废掉的官窑调拨过一批特制的‘青绿灰’砖,烧制时掺了当地的某种矿物,成品就是泛着青绿底色的灰砖,质地较粗,有亮屑。这批砖数量不多,除了宫中用了一部分,其余……”

“赏赐给了几位当时督造有功的亲王和重臣。”林昭接口道。

“对!”萧凛点头,“礼亲王当年正负责一部分工役,得了一批。沈砚舟那时还未入阁,但因其师与当时工部尚书交好,也得了一些,用在了他后来修建的别院‘静思堂’中。只是静思堂用的,据说是后来仿制的,颜色更淡,质地更匀。真正的、带青绿底和亮屑的原砖,很可能就在礼亲王府某些不为人知的角落,比如……库房,或者世子私密游玩之地。”

青绿灰砖,礼亲王府有,静思堂有(仿制)。而守卫指缝里的,是“青灰色”砖粉。范围似乎缩小了,但又没完全确定。

“玄真观呢?”林昭问,“一个前朝皇家敕建的道观,会不会也用这种特制砖?”

萧凛一愣,随即猛地击掌:“极有可能!我这就让人去核实玄真观用砖情况!”他兴奋地在屋里踱了两步,“如果砖粉真的来自玄真观,那就能把马车路线、藏匿地点、甚至凶手可能的活动范围都串起来!”

就在这时,院墙外再次传来几声急促的、变了调的鸟叫。是萧凛手下紧急联络的暗号。

萧凛神色一凛,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也学了几声鸟叫回应。很快,一道黑影翻墙而入,是陈禹。他满脸尘土,呼吸粗重,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殿下!苏先生!”陈禹来不及行礼,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玄真观!有发现!我们的人潜入进去,在观后荒废的藏经阁地下,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地窖!地窖里有血迹,有打斗痕迹,还有……还有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物件。

萧凛接过,三两下扯开油布。里面是一个灰扑扑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的青铜物件。形状是半只伏虎,作腾跃状,虎身斑纹细密,嵌着错金铭文——正是虎符!但仔细看,这虎符的质地、光泽、甚至铭文的笔画,都与萧凛手中那半枚真品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透着一股子……匠气。而且,这只是个空壳,内部中空,更像是个模具。

“蜡模!”林昭一眼认出,“这是用来翻铸假虎符的蜡制模具,外面糊了层薄青铜伪装!找到它,说明他们确实在私铸虎符!真的虎符可能已经被仿制了!”

萧凛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那假模具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好,好得很!私铸虎符,形同谋逆!这地窖里,还有什么?”

“还有一些散落的工具,凿子、刻刀、小火炉,角落里堆着些蜡块和铜渣。看样子,是个临时的伪造工坊。但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用了,积了厚灰。”陈禹喘了口气,“另外,在地窖入口的砖缝里,我们刮到了一些砖粉,颜色……正是那种青绿灰,带亮屑的!”

砖粉!玄真观!伪造工坊!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轰然汇聚!

马车运送的是伪造工具和原料?在静思堂和礼亲王府停留,是接应或交换信息?最终抵达玄真观这个隐蔽据点,开炉伪造?守卫指缝的砖粉,来自玄真观地窖?那么凶手,很可能就是参与伪造,或者去玄真观取送东西的人!

而礼亲王府的螭龙玉佩,静思堂的腰牌,北狄的箭镞,刑部侍郎的关联,车马行的异动……这一切,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将礼亲王府(二皇子)、沈砚舟、甚至北狄的阴影,都网罗其中,真假难辨,互相撕扯。

但幕后那只最大的黑手,那只能够调动这些资源、设计如此复杂局面的手,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萧凛和林昭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冰冷的寒意和终于触及核心的决然。

“殿下,”林昭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现在,我们有了车马行路线、玄真观伪造工坊实物、砖粉线索、螭龙玉佩拓印、还有赵康妹妹失踪、顺达行老板跑路这些人证指向。虽然还不够直接扳倒那位,但足以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指向一个庞大的、意图伪造兵符、搅乱朝纲、甚至可能通敌的阴谋网络。”

萧凛缓缓点头,眼中的怒火渐渐沉淀为一种更可怕的冷静:“是时候了。该把这些东西,放到该放的地方去了。”

“但怎么放?给谁?”林昭问出关键问题。直接上奏?可能被中途拦截甚至反咬。公开?没有合适渠道,且容易打草惊蛇。

萧凛沉吟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决断:“父皇生性多疑,直接呈递,他未必全信,反而可能怀疑我构陷。需要有一个他足够信任、且地位足够、又与沈砚舟并非完全一路的人,来转呈这份证据,或者……在关键时刻,发出声音。”

“谁?”

“有一个人。”萧凛缓缓道,“都察院左都御史,杨文清。”

杨文清?林昭迅速回忆。此人是三朝老臣,以刚直敢言着称,不属于任何派系,甚至多次顶撞过沈砚舟,但也因此被边缘化,近年来很少在朝堂激烈发声。皇帝对他,似乎保留着一份对老臣的尊重和信任。

“他……会愿意卷入这般漩涡吗?”林昭有些怀疑。

“杨老御史或许明哲保身,但他骨子里,还是个读圣贤书、忠君爱国的老派人。”萧凛道,“若证据确凿,事关国本,我想……他会站出来。至少,他不会允许有人伪造虎符、祸乱江山而坐视不理。”

“需要有人去说服他,并且,把证据安全地交到他手上。”林昭看着萧凛。

“这件事,我来办。”萧凛将那个假虎符模具小心包好,“先生,你立刻将我们目前所有线索、推断、证据副本,整理成一份清晰有条的文书。要快,但要稳。我这边安排与杨老御史的‘偶遇’。”

“明白。”林昭没有丝毫犹豫。

陈禹在一旁低声道:“殿下,玄真观那边,还需要继续盯着吗?要不要加派人手,把地窖彻底清理出来,看看有没有其他证据?”

“不。”萧凛果断摇头,“保持原状,秘密监视即可。现在一动,反而可能惊蛇。我们要的,是关键时刻的雷霆一击,不是打草惊蛇。”

“是!”

萧凛转身,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不知哪家宅院,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在这寂静的夜里,飘渺得有些不真实。更夫的梆子声又响起了,这次近了些,笃,笃,笃,敲在人心上。

“起风了。”萧凛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林昭也看向窗外。院中槐树的枯枝在黑暗中晃动,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低泣。

是啊,起风了。这场席卷京城的风暴,终于要露出它最狰狞的獠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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