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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像个腌得不够透的咸蛋黄,有气无力地挂在东边灰白的天上,光也是灰扑扑的,没什么温度。风从河滩那边吹过来,带着芦苇的涩味、淤泥的腥气,还有……人群聚集太久后,那股子散不掉的、浑浊的汗酸和焦虑混合的味道。

老河湾的这片滩地,今天静得出奇。不是没人,是人都在,却很少人说话。黑压压的一片,怕是有五六百号人,男女老少都有,大多站着,有的手里拄着棍子,有的紧紧牵着身边人的手。孩子们被拢在靠后的位置,睁着大眼睛,茫然又不安地看着大人的背影。早晨那点稀薄的雾气还没散尽,缠绕在人群脚边,让那一双双沾满泥泞、裂着口子的脚,看起来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

林昭站在人群靠前一点的位置,左边是孙老六,他黑着脸,腮帮子咬得紧紧的,手里攥着一根碗口粗的断木桩,指节捏得发白。右边是吴童生,老先生今天特意把唯一一件半旧的长衫穿上了,虽然打着补丁,浆洗得发硬,但穿得整整齐齐,花白的头发也勉强拢了拢,他嘴唇抿着,胸膛微微起伏,眼睛望着府城方向,眼神里有种豁出去的决绝。赵寡妇没跟女人们待在后面,她也挤到了前面,一手叉腰,一手牵着她那个大点的、约莫七八岁的儿子,孩子手里紧紧攥着半块不知从哪捡来的、已经风干发黑的芋头皮。

空气紧绷绷的,像是拉满了的弓弦,再轻轻一碰就要断。能听到远处府城方向隐约传来的市声,更近处,只有人们压抑的呼吸声,和风吹过枯草败叶的沙沙响。

林昭的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撞着肋骨。她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冰凉,在粗麻衣襟上悄悄蹭了蹭。这不是她熟悉的朝堂暗斗,不是密室里的机锋较量。这是赤裸裸的、人数与刀锋的对峙。她谋划了开头,却无法完全掌控过程和结局。每一个人的性命,此刻都系在这根绷紧的弦上。

忽然,远处传来了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金属甲片摩擦的哗啦声。来了!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像被风吹过的麦浪。孩子们往大人身后缩了缩。

一队官兵,大约五六十人,从府城方向的小路上跑步而来,在距离人群三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下,迅速列成两排。前排举着包铁皮的木盾,后排长枪如林,雪亮的枪尖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官兵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拎着铁尺锁链的衙役,领头的正是那天抓人的那个班头,吊梢眼,满脸横肉。

一个穿着青色官袍、留着两撇鼠须的官员,在几个衙役的簇拥下,从官兵后面走了出来。不是知府,也不是郑钦差,看样子是个府衙的通判或者同知。他站定,清了清嗓子,声音尖利,带着官腔:

“尔等刁民!聚众于此,意欲何为?还不速速散去!冲击府城,可是谋逆大罪!”

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传开,有些空洞,却带着官府的威压。

人群沉默着,没人动,也没人应声。只有风卷着尘土,扑打在盾牌和枪尖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那官员脸色沉了沉,提高声音:“本官奉知府大人、钦差郑大人之命,前来处置!尔等有何冤情,可选几个懂事的头目,上前来说!其余人等,立刻退后!若敢再进一步,刀枪无眼!”

选头目上前?孙老六和吴童生对视一眼,又看向林昭。林昭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分开?那是送上门让人抓。

孙老六深吸一口气,往前踏出一步,声音粗哑,却尽力放大:“大人!我们不是刁民!是活不下去的百姓!粮仓烧了,官府发的救济粮是沙土麸皮!还要加征‘损耗钱’!我们只想问问,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请知府大人、钦差大人给条活路!”

他话音刚落,人群里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嗡嗡的,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气。

“对!给条活路!”

“粮仓的粮食哪去了?!”

“严惩贪官!”

声音起初有些杂乱,但很快,在几个预先商量好的、嗓门大的汉子带领下,变得整齐起来:“求活路!惩贪官!求活路!惩贪官!”

数百人齐声呼喊,声音汇聚在一起,虽不雄壮,却沉甸甸的,像闷雷滚过河滩。官兵队伍微微骚动了一下,前排持盾的兵丁下意识地把盾牌握得更紧了些。

那官员脸色变了变,显然没料到这群看起来一盘散沙的灾民,竟然能喊出这么整齐的口号。他色厉内荏地喝道:“反了!反了!竟敢咆哮公堂,污蔑朝廷命官!来人!将为首煽惑者,给我拿下!”

几个衙役和兵丁就要上前。

“谁敢!”赵寡妇猛地往前一站,把儿子往身后一塞,叉着腰,尖声骂道,“你们这些狗腿子!就会欺负我们这些没刀没枪的老百姓!有本事去抓那些贪官污吏啊!抓那些黑了心肝、把粮食换成沙子的王八蛋啊!”

她声音又尖又利,像锥子一样扎过去。她身后的妇人们也骚动起来,有的开始哭喊:“老天爷啊!睁眼看看吧!”“孩子都快饿死了!还要抓人!没天理啊!”

孩子的哭声,妇人的悲号,男人的怒吼,混在一起,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放箭!”那官员被骂得脸上挂不住,又见人群激动,生怕真的冲过来,竟嘶声下令!

弓箭手不多,只有七八个,但弯弓搭箭的动作,还是让空气瞬间凝固!冰冷的箭镞对准了人群!

死亡的阴影,像一只巨大的黑手,骤然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哭喊声戛然而止,连风都好像停了。只有弓弦缓缓拉紧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

林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没想到对方竟敢真的下令放箭!这些灾民手无寸铁,一旦箭矢射出,就是一场屠杀!她的一切谋划,都将化为血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苍老却洪亮的怒喝,如同惊雷,从人群侧后方传来!

所有人,包括官兵和那官员,都愕然转头望去。

只见一顶半旧的青布小轿,在几个同样穿着朴素的家仆跟随下,正从河滩另一条小路匆匆赶来。轿子停下,轿帘掀开,一个穿着深蓝色棉布直裰、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在仆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却步伐坚定地走了出来。

老者须发皆白,但腰板挺直,眼神锐利,自带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他径直走到那官员和官兵队列前,无视那些闪着寒光的枪尖箭镞,目光如电,扫过那发令的官员:

“王通判!谁给你的胆子,敢对赤手空拳的百姓下令放箭?!”

那王通判显然认得这老者,脸色瞬间变了,刚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竟有些结巴起来:“沈……沈老翰林?您……您怎么来了?”

沈老翰林?林昭心头一动。何掌柜提到过,湖州府有一位致仕多年的老翰林沈墨,为人刚直,在地方上颇有清誉,但一直闭门谢客。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沈老翰林重重哼了一声,不理王通判,转身面向黑压压的灾民。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因饥饿、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扫过那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身体,扫过那些紧紧依偎着大人的、眼神惊恐的孩子。

老者的眼眶似乎微微泛红,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诸位乡亲父老!老夫沈墨,前朝翰林,如今不过一介乡野朽木。今日闻听诸位在此,心有冤屈,特来一观!”

他的声音苍劲,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人群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望着这位突然出现的、气度不凡的老人。

“老夫不问诸位因何聚集,只问诸位,所求为何?”沈老翰林的目光落在了站在前面的孙老六、吴童生,还有林昭等人身上。

孙老六喉头滚动了一下,看了一眼林昭。林昭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孙老六再次开口,这次声音沉稳了些,将之前请愿的核心诉求——公开查核真实粮储账目、严惩贪墨官员、开仓放粮(哪怕只是部分)、暂停不合理加征——条理清晰地复述了一遍。这些诉求,是林昭事先帮他梳理好的,简单,直接,每一条都戳在要害上。

沈老翰林听得很认真,听完,沉默了片刻。河滩上只有风声和远处乌鸦的啼叫。

然后,他转身,再次面对王通判,语气变得斩钉截铁:“王大人!乡亲们所言,句句在理,字字泣血!粮仓大火,真相未明;救济不济,民有菜色;加征不止,怨声载道!此情此景,岂是武力弹压所能平息?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安抚百姓、查明真相,反欲刀兵相向,是何道理?!”

王通判额头冒汗,支吾道:“老翰林息怒……下官……下官也是奉命行事,怕……怕刁民闹事,惊扰了钦差大人……”

“刁民?”沈老翰林冷笑,“若官仓充实,吏治清明,何来‘刁民’?若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谁愿抛家舍业,在此聚集?!”

他顿了顿,声音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夫虽已致仕,然眼见乡梓蒙难,百姓疾苦,不能坐视!王大人,请你回去禀告知府大人与郑钦差,老夫愿以这身老骨头、这点微末名声作保!请官府即刻选派人员,会同老夫及几位本地尚有清誉的士绅,于明日辰时,共同查验府衙所称‘备用小粮仓’之存粮实况!让事实说话!若仓廪充实,粮质无虞,则百姓之疑自消!若有不实……”

他目光如炬,盯着王通判:“则请官府,给湖州百姓,给朝廷,一个交代!”

这番话,有理有据,有节有度,既给了官府台阶(查验“备用小粮仓”),又提出了明确的、难以拒绝的要求(第三方监督),更将“清誉”和“交代”压了上去。

王通判脸色变幻,显然做不了主。他看了看眼前黑压压、沉默却坚定的人群,又看了看一脸正气、在地方上影响力不容小觑的沈老翰林,再想到刚才自己险些酿成大错,冷汗涔涔而下。

最终,他咬了咬牙,拱手道:“老翰林所言……下官定当一字不差,禀报上宪!至于查验之事……下官需回去请示。”

“好!”沈老翰林也不逼迫,“老夫就在此,静候佳音!但在官府答复之前,任何人不得再对乡亲们无礼!”

王通判如蒙大赦,连忙挥手,示意官兵收起弓箭,缓缓后撤了一段距离,但并未完全离开,依旧保持着警戒。

对峙的紧张气氛,因为沈老翰林的介入,暂时缓解了。那根绷紧的、几乎要断裂的弓弦,松了一扣。

人群也松了口气,但并未散去。孙老六、吴童生等人看向沈老翰林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复杂的情绪。他们没想到,绝境之中,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青天”站出来,哪怕只是暂时的。

沈老翰林走到孙老六等人面前,目光扫过他们,在林昭身上略略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年轻“妇人”的眼神过于平静清澈了些,但并未深究。他低声道:“诸位乡亲,暂且忍耐。明日查验,老夫定当竭尽全力,为大家争一个明白。但此地不宜久留,诸位还需小心,莫要再给人口实。”

孙老六等人连忙躬身道谢。

沈老翰林点点头,不再多言,在家仆的搀扶下,重新上了那顶青布小轿,朝着来路缓缓离去。

人群目送着轿子消失在小路尽头。夕阳的余晖终于挣扎着穿透了云层,洒在河滩上,给每一个人身上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那金光也是冷的。

危机暂时解除了,但所有人都知道,事情远未结束。明日辰时的查验,是机会,也可能是一个更大的陷阱。

林昭站在原地,看着官兵在远处虎视眈眈,看着灾民们脸上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依旧深重的忧虑,看着天边那抹即将被暮色吞没的残阳。

沈老翰林的出现是个意外,是转机,但也把矛盾推向了更具体、更短兵相接的层面——粮仓查验。对方会如何应对?那个“备用小粮仓”,恐怕早就准备好了“面子”。

她的计划,需要调整了。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气在傍晚冰凉的空气里迅速消散。低头,看见脚边泥地里,不知哪个孩子用树枝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里面点了几个点,像一张模糊的人脸,正对着府城的方向,咧着嘴,似哭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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