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昆仑虚的薄雾尚未散尽,带着几分清冽的草木气息。
白凤九在白浅暂住的云殿偏室中悠悠转醒。宿醉的头痛尚未完全褪去,她揉着额角坐起身,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不多时,白浅一袭素雅白裙,端着一杯清茶走了进来,神色平静无波,一如往常。她将茶递给凤九,在她床边坐下,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小九,姑姑有件事要跟你说。”
白凤九接过茶盏,小口啜饮着,抬眸看向白浅,眼中带着一丝宿醉后的迷茫:“姑姑,什么事呀?”
白浅看着她,目光沉静:“我与夜华已经决定,待此间事了,便长居九重天洗梧宫。青丘女君之位,总需有人继承。你是青丘唯一的帝姬,又是我亲手教养长大,性子虽跳脱了些,但心地纯善,有担当,这女君之位,姑姑属意于你。”
“……” 白凤九脸上的迷茫瞬间凝固了,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晃,几滴茶水溅落在手背上,她却浑然未觉。她怔怔地看着白浅,仿佛没听懂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姑……姑姑,你说什么?让我继承女君?”
白浅点头:“是。你已成年,是时候担起这份责任了。”
“我不要!” 白凤九猛地将茶盏放在一旁,声音陡然拔高,眼圈瞬间就红了。晶莹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手背上,冰凉一片。“姑姑,你是不是觉得,你找到了夜华君,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了,就不需要青丘了,所以才把这个担子丢给我?”
她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委屈和不解:“你和喜欢的人双宿双飞,就要我留在青丘,困在那四方天地里做什么女君!我不要!我只想……我只想……” 她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觉得满心的酸涩和不公,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小九,并非你想的那样……” 白浅看着她激动哭泣的模样,微微蹙眉,想解释些什么。
“就是!就是这样!” 白凤九却不听,猛地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就往外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我不要做什么女君!我不要!”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经冲出了云殿,留下一室的寂静和白浅无奈的叹息。
白浅望着门口,轻轻摇了摇头,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正准备喝一口,殿外传来了白真清朗的声音。
“小五?我过来看看凤九。咦,这是谁惹我们家小狐狸哭了?” 白真一袭月白长衫,手持折扇,缓步走了进来,恰好看到白凤九哭着跑远的背影,不由好奇地问道。
白浅放下茶杯,看向兄长:“四哥来了。还能有谁,我刚跟她说,想让她继承青丘女君之位,她就这般反应,哭着跑出去了。”
“哦?让小九继承女君?” 白真挑了挑眉,在白浅对面坐下,神色倒是平静,“这丫头,怕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吧。她自小自由自在惯了,突然让她担起整个青丘的责任,肯定会觉得委屈。”
白浅叹了口气:“是啊,我也知道。只是……这终究是她的责任。”
白真摇着折扇,不以为意地笑道:“无妨。孩子心性,哭一场就好了。等她想通了,自然会明白的。你也别太着急,慢慢开导便是。” 他顿了顿,又道,“要不要我去寻寻她,免得她在昆仑虚人生地不熟的,跑丢了?”
白浅想了想,摇头道:“不必了,让她自己静一静也好。昆仑虚有墨渊上神和十六位师兄在,丢不了她。”
白真闻言,便也不再坚持,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担忧,随即又被惯常的闲适取代。
凤九一口气冲出了昆仑虚,胸中的委屈与绝望如同翻涌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一路腾云驾雾,也不知飞了多久,直到熟悉的狐狸洞出现在眼前,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懈,那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她一头扎进自己柔软的狐裘大氅里,像只受伤的小兽,呜咽不止。阿爹阿娘不在,小叔也回了青丘,偌大的狐狸洞只剩下她和无尽的悲伤。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心意帝君总是视而不见?为什么明明有过片刻的温情,却又要如此决绝地推开?她一遍遍地回想在太晨宫的点点滴滴,帝君的冷漠,帝君偶尔流露的不易察觉的温柔,还有那最后决绝的话语,每一次回想都像是在心口剜下一块肉。
接下来的几日,凤九便把自己关在狐狸洞里,不吃不喝,形容憔悴。任凭迷谷如何劝慰,她都只是呆呆地望着洞外,眼神空洞。
这日,迷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禀报:“小殿下,外面……外面司命星君来了,说是有要事求见您。”
凤九闻言,空洞的眼神里总算有了一丝波动。司命星君?他来做什么?她与他素无深交。但此刻,任何一点外界的打扰,似乎都能暂时驱散些许心中的阴霾。她沙哑着嗓子道:“请他进来吧。”
司命星君依旧是那副一丝不苟的模样,捧着他的命簿,躬身行礼:“小仙司命,见过帝姬。”
“司命星君不必多礼,不知星君此番前来,有何见教?”凤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听着让人心疼。
司命星君叹了口气,面露难色,但还是开口道:“帝姬,小仙此来,是……是想告知帝姬一件事。此事关乎帝君,也关乎帝姬您……”
凤九的心猛地一紧,急切地问道:“帝君?他怎么了?”
司命星君看了看凤九期盼又带着伤痛的眼神,终是狠下心来,缓缓道:“帝姬可知,为何……为何帝君他……始终对您的情意视而不见,甚至刻意疏远?”
凤九的眼圈瞬间红了,低下头,声音哽咽:“是因为我不够好吗?还是因为我是青丘的狐狸,配不上他?”
“非也,非也。”司命星君连连摇头,“帝姬纯真善良,对帝君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只是……只是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轻易更改。”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据天族史册记载,远古洪荒之时,帝君为护四海八荒,平定叛乱,曾以自身半数修为为引,于三生石上……亲手抹去了自己的姻缘线。”
“什么?!”凤九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司命星君,瞳孔骤缩,“你说什么?三生石?抹去了姻缘?”
“正是。”司命星君沉重地点点头,“三生石上,记载着天下众生的姻缘宿命。帝君此举,便是要断了自己的尘缘,从此六根清净,再无牵挂,方能以无上神力,护佑这四海八荒的安宁。他并非无情,而是情深至重,重到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包括未来可能出现的爱人与子嗣。”
凤九呆坐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抹去了姻缘……所以,不是他不爱,不是他不需要,而是他根本就没有了“爱”的可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除了悲伤,似乎还夹杂了一丝别的什么……是不甘!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司命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泪水滑落,声音却异常坚定,“可我就是不死心!凭什么?凭什么他为了四海八荒就要牺牲自己的幸福?凭什么三生石说没有就没有?我不信!我白凤九不信!”
司命星君大惊失色:“帝姬!您……您要做什么?天命难违啊!”
“天命?”凤九凄然一笑,猛地站起身,“天命若是如此不公,那我便逆了这天命!”
她说完,不顾司命星君的阻拦,转身便冲出了狐狸洞,化作一道流光,直奔九重天太晨宫而去。
太晨宫依旧清冷,仙气缭绕。凤九一路无阻地闯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问清楚!她要亲自问他!
东华帝君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卷古籍,神色淡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抬起眼,便看到凤九红着眼眶,带着一身决绝之气冲了进来。
“帝君!”凤九一声呼喊,带着无尽的委屈与不甘,在东华帝君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便一头朝着他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噗——”
一声闷响,东华帝君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凤九这蕴含着她此刻复杂心绪与妖力的一扑震得气血翻涌,喉间一甜,一口金色的血液猛地喷了出来,溅落在洁白的衣袍上,刺目惊心。
“帝君!”凤九大惊失色,连忙松开他,看到他嘴角的血迹和苍白的脸色,吓得魂飞魄散,“帝君!你受伤了?严不严重?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手足无措,眼泪掉得更凶了。
东华帝君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深深地看了凤九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有痛楚,有无奈,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他缓了缓气息,声音带着一丝虚弱,却依旧带着惯有的清冷:“无妨。你这一扑,至少用了三成功力,凤九,你当真想杀了本君吗?”
凤九被他问得一窒,随即更加委屈:“我不是故意的!帝君,你告诉我,司命星君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真的在三生石上抹去了自己的姻缘?”她抓住东华帝君的衣袖,眼神急切地追问,“你告诉我!”
东华帝君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的执拗火焰,让他心中一痛。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淡漠:“是。”
“为什么?!”凤九嘶吼出声。
“我是为了四海八荒。”东华帝君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凤九,你应该明白。我是东华帝君,肩上扛着的是这四海八荒的安危。断了姻缘,方能断了牵挂,方能心无旁骛。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不仅仅是你,这天地间,任何人都不会与我有姻缘。”
“我不信!”凤九猛地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疯狂,“四海八荒重要,难道你自己就不重要吗?东华帝君,你太傻了!”
她看着东华帝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突然,她拔出头上的凤羽剑,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身后蓬松的九条狐尾挥去!
“唰!”
剑光闪过,一条毛茸茸的白色狐尾应声而落,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裙摆。凤九疼得浑身一颤,额头上冷汗涔涔,但她眼神却异常坚定。
“凤九!你做什么?!”东华帝君脸色大变,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怒交加的神色,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凤九忍着剧痛,捡起地上那条还在微微颤动的狐尾,看着东华帝君,一字一句道:“帝君,你可知?我们青丘狐族,每一条尾巴都蕴含着我们毕生的修为与执念。这执念,可化相思,亦可……化作最强大的法器!”她举起那条狐尾,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三生石没有你的名字,我就刻上去!我就不信,我的执念,我的真心,感动不了天地,改不了这狗屁天命!”
说完,她不顾东华帝君震惊愤怒的目光,转身踉跄着冲出了太晨宫,朝着那掌管天下姻缘的三生石奔去。她的身后,留下一路滴落的血迹,和东华帝君那句带着无尽怒意与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低吼:“白凤九!你给本君回来!”
但凤九没有回头,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三生石,我来了!今日,我白凤九,便要逆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