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工部侍郎赵汝明咄咄逼人的质问,沈青梧神色未变,只是微微侧身,面向他。
“回赵大人,”她声音依旧平稳,“下官并非空口估算。其一,清溪故道下游段,因有地下泉眼汇入,水流未绝,近年春汛时,仍有渔夫驾小船通行,水深可达丈余,此有常州地方志零星记载为证。其二,所谓淤塞最严重处,在于上游与主河道断连处,及中游部分狭窄弯道。臣根据河道宽度、废弃年限,参考工部存档的类似河道淤积数据,已进行初步测算,具体土方量、所需工械、工期预估,皆已附于奏章明细之中,大人可随时核验。”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暗礁沉船,前朝废弃此道时,乃因主流改道,并非突发灾难,故大规模沉船可能性较低。即便有,局部清理,亦在工程预案考虑之内。比起修复数里长的溃堤、清理数十里主干道淤塞,此项工程之难度与耗时,不足其十一。”
赵汝明被她用自家衙门的存档数据反驳,一时语塞,面色有些难看。
刘寅克立刻接上,声音冷厉:“就算河道可通,陆路转运更是笑话!沈侍读可知二十里陆路需要多少车马?多少民夫?如今江南遍地灾民,流离失所,从何处征调这许多人手?粮草转运途中,若遇流民哄抢,又当如何?莫非让押运官兵对饥民挥刀吗?此策看似巧妙,实则书生之见,罔顾现实,若依此施行,非但不能救灾,恐更激民变!”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直指核心难点。不少官员暗自点头,认为刘寅克此言切中要害。
沈青梧看向刘寅克,目光清亮:“刘总督所虑,正是关键。下官以为,民夫车马,未必只能从灾区征调。可请陛下明发诏令,从临近未受灾的湖广、江西各州县,紧急征调民夫、骡马、车辆,许以加倍工钱、免除部分赋税,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外,江南受灾,但民间商队、车马行并未绝迹,亦可高价雇佣,专司转运。”
她话锋一转,语气加重:“至于流民……刘总督,饥民为何会成流民?为何会哄抢?是因为看不到活路!若朝廷粮草真能快速送达灾区,设立粥棚,按口发放,让灾民看到活下去的希望,他们为何要冒死为匪?当务之急,是让粮食进去,让灾民安定!下官建议,转运队伍配以适量官兵护卫,主要职责乃维持秩序、防止歹人趁乱劫掠,而非镇压饥民。同时,沿途可张贴安民告示,言明朝廷救济已至,让灾民知有盼头。此乃疏导安抚之道,而非因噎废食,坐视粮道断绝、灾情蔓延!”
她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不仅回答了问题,更隐隐指责了刘寅克等官员只知维稳弹压、不懂疏导民心的僵化思维。
刘寅克被她噎得脸色涨红,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这时,都察院一位素以博闻强记着称的老御史忽然开口:“沈侍读此言,令老夫想起前朝一旧事。熙宁年间,北伐粮道为敌所断,便是采纳了当时的漕运判官之策,临时疏浚一条废弃的‘狼汤渠’,水陆并进,将粮秣送达军前,解了燃眉之急。此事载于《武经总要·后勤篇》,沈侍读可知?”
这看似是考校,实则是给了沈青梧一个引用先例、增强说服力的机会。
沈青梧心中了然,躬身道:“谢大人提点。下官在档案库中,确曾阅及此案。前朝能于战时行此险招,而成奇功。今我朝承平,举全国之力救灾,民心所向,岂有不成之理?唯在决心与执行耳。”
老御史捋须,微微颔首,不再言语。他这个态度,让不少中间派的官员开始重新审视沈青梧的方案。
接下来的时间,又有多位官员从不同角度提出质疑:粮草在陆路转运中的损耗问题、不同路段工程的协调指挥问题、临时征调民夫的管理和粮饷问题、与地方官府如何对接的问题……
每一个问题都切中要害。沈青梧一一应对,引数据,举例子,谈方法,甚至对可能出现的意外都提出了备选方案。她的准备之充分,思虑之周密,远远超出了一个翰林院侍读应有的范畴,更像是一个常年浸淫实务的干吏。
渐渐地,质疑的声音弱了下去。因为大家发现,这个年轻女子提出的方案,虽然大胆冒险,但并非异想天开,每一个环节她都似乎深思熟虑过,许多他们能想到的困难,她早已想到,并且给出了至少是逻辑上可行的解决方案。
朝堂之上,出现了奇异的安静。只有沈青梧清越的声音,时而舒缓,时而激昂,在穹顶下回响。她站在那里,紫袍肃然,身姿如竹,在满殿朱紫大员之中,竟无半分怯弱,反而有种卓然不群的气度。
皇帝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最初的审视,渐渐变成了专注,最后,化为一抹深藏的激赏。
这个女子,胸中确有沟壑。
当最后一个提问的官员哑口无言地退回队列后,大殿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龙椅上的皇帝。
等待最终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