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
皇帝要求三部呈报详奏的旨意下达后,整个漕运系统像被投入石块的蚁穴,骤然骚动起来。表面上看,各部衙门依旧井然有序,但暗地里的书信往来、密会碰头,频率陡然增加。
刘寅克在总督府的书房里,一夜之间摔碎了两个前朝官窑瓷瓶。
“查!给本督查清楚,那些匿名短札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他对着心腹幕僚低吼,额角青筋跳动,“还有周延年那个老匹夫,他手里的具体数据是谁给的?!”
幕僚战战兢兢:“督公息怒。属下怀疑……此事与翰林院那位沈侍读脱不了干系。玲珑书局的背后是九公主,而九公主与沈青梧……”
“本督知道!”刘寅克打断他,眼中寒光闪烁,“但现在动她,等于不打自招。陛下刚下旨彻查,我们就对揭露问题的人下手,岂非坐实了心中有鬼?”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庞大而扭曲。
“当务之急,是找人把这件事担下来。”刘寅克停下脚步,声音阴沉,“损耗、采买……这些事总要有个说法。让下面的人准备一下,推几个够分量的出去。”
幕僚会意:“督公的意思是……”
“钱世荣这些年,手脚太不干净。”刘寅克冷冷道,“去岁淮徐段那批粮,他虚报的损耗里,自己吞了多少,真当本督不知道?还有工部那个赵志祥,借着采买之名,中饱私囊,也该敲打敲打了。”
幕僚心中凛然。这是要弃卒保车了。钱参将虽是刘寅克的得力干将,但比起整个漕运集团的安全,一个参将的分量显然不够。至于赵志祥,本就是张御史的姻亲,张御史在江怀远案中失利后已失圣心,弃之也不可惜。
“属下明白。只是钱参将那边……”
“他若识相,本督可保他家人无恙,最多流放。”刘寅克面无表情,“若是不识相……”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杀意已经说明一切。
然而,刘寅克低估了人性的复杂,也低估了沈青梧布局的深度。
就在他准备牺牲钱世荣和赵志祥的消息,通过某个“无意间”听到墙角的仆役之口,传到钱府时,钱夫人王氏正在对镜垂泪。
她想起那日红玉的羞辱,想起这些年来丈夫为刘寅克鞍前马后,最终却可能被当成替罪羊的下场,一股夹杂着恐惧与怨恨的怒火,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既不仁,休怪我不义!”王氏擦干眼泪,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唤来最信任的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当夜,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被悄悄塞进了都察院后门的值房。
信的内容很简单:钱世荣保存着一本私账,记录了近三年来经手漕粮的实损与虚报差额,以及部分银钱流向。此账藏于钱府书房第三块地砖之下。
这封信,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都察院值夜的御史看到密信后,不敢怠慢,连夜禀报了周延年。老御史当机立断,次日一早便请了刑部协查的文书,带着衙役直扑钱府。
钱世荣尚在睡梦中便被惊醒。当他看到周延年带人直奔书房,撬开地砖取出那本蓝皮账册时,面色瞬间惨白如纸。
“钱参将,跟老夫走一趟吧。”周延年翻开账册,只看了一眼,便冷声道。
公堂之上,钱世荣起初还试图狡辩,声称账册是伪造。但周延年早有准备,不仅调来了钱世荣这些年的公务记录,还找来了几个曾为他做事的书吏、漕丁。
当一桩桩虚报损耗、克扣工饷、私卖漕粮的罪证被摆到面前时,钱世荣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
“是……是刘总督!是他默许的!”钱世荣嘶声喊道,“他说只要账面做得漂亮,多余的银钱分润……分润三成上交,七成自留!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啊!”
满堂哗然。
周延年沉声追问:“三成交给谁?如何交接?”
“都……都交给刘总督的侄子刘焕!他负责核销损耗,每次都是他来人收钱!有两次,下官亲眼看见刘焕将银箱抬进了总督府的后门!”
“血口喷人!”旁听的刘焕猛地站起,脸色铁青,“周大人,此乃攀诬!下官从未收过他一文钱!”
钱世荣绝望之下,竟又抛出一个更惊人的消息:“还有工部赵志祥!采买的价格都是他定的!每采买一批物料,他要抽两成!此事张御史也知情,因为……因为赵志祥每年都会给张御史送一份‘年敬’!”
火,彻底烧起来了。
刑部、都察院当即派人拘传赵志祥。在钱世荣的账册指证下,赵志祥的防线也迅速瓦解,不仅承认了抽成之事,还供出了几个同谋的工部官员。
张御史被停职调查。这位曾在江怀远案中威风凛凛的言官,如今瘫坐在自家书房,面对前来问话的同僚,面如死灰。
朝堂之上,风云突变。
皇帝震怒。漕运贪腐已是触及底线,而言官参与分赃、构陷同僚,更是动摇国本。他下旨严查,一时间,漕运司、工部、都察院,数名官员被停职、下狱。
刘寅克在朝会上跪地请罪,老泪纵横:“老臣御下不严,愧对圣恩!钱世荣、赵志祥等人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老臣确有失察之罪!恳请陛下严惩,老臣……愿辞去漕运总督一职,以谢天下!”
他以退为进,将一切推为“失察”,将所有罪责归于下属“欺瞒”。
皇帝深深看着他,许久,缓缓道:“刘卿年事已高,确有力不从心之处。然漕运重务,临阵换将恐生变故。着罚俸一年,革去太子少保衔,戴罪留任,彻查漕运积弊,以观后效。”
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刘寅克叩首谢恩,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但代价是牺牲了经营多年的部分羽翼,以及圣眷的严重折损。
退朝后,几位与刘寅克交好的官员围拢过来,低声安慰。刘寅克勉强笑着应对,目光却穿过人群,望向了远处独自离开的周延年,以及更远处,那个始终沉默的翰林院女侍读的身影。
他袖中的手,再次攥紧。
这一次,他记住了那个名字:沈青梧。
而此刻,沈青梧正站在翰林院的回廊下,听着同僚们兴奋地议论朝局变化。
江怀远走到她身边,低声道:“青梧,是你做的,对不对?”
沈青梧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只是望着廊外开始凋谢的春花,轻声道:“江大人,你觉得,这一局我们赢了吗?”
江怀远沉默片刻,苦笑:“赢了一子,但整盘棋,还在对方手中。”
“是啊。”沈青梧收回目光,“所以我们不能停。停下来,就是等死。”
春风拂过,带来远方的尘土气息。那是漕船仍在运行的证明,也是这场战争远未结束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