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晨光熹微,空气中还残留着夜露的湿润与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翰林院朱红的大门在晨钟声中缓缓开启,官员们身着各色官袍,鱼贯而入,步履或匆匆或沉稳,低声交谈着,开始新一日的案牍生涯。
沈青梧一如往常,紫袍肃整,步履从容地踏入院门。她习惯性地略一垂眸,避开某些不必要的视线接触,径直向着档案库的方向走去。然而,今日的翰林院,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与躁动。平日里那些或漠然、或隐含轻视的目光,今日似乎变得格外复杂。她敏锐地捕捉到,那些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里,除了固有的审视,还多了几分隐晦的探究、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兔死狐悲般的惊惧。窃窃私语声比往常更加密集,如同潮湿角落里滋生的苔藓,悄然蔓延。
“……听说了吗?天不亮的时候,都察院的人就直接上门了!”
“江修撰?真是他?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说是证据确凿,收受地方贿赂,篡改漕运考成档案!直接就从家里带走了!”
“江怀远那个人,古板得跟块石头似的,也会干这种事?我瞧着悬……”
“嘘!噤声!这事透着古怪,少议论为妙……”
零星的对话片段,伴随着倒吸冷气的声音和摇头叹息,断断续续飘入沈青梧的耳中。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仿佛只是官袍下摆被微风带起了轻微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的步速。然而,她的心却在那一瞬间,如同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沉到了谷底。
江怀远!
那个温润清癯、学问扎实、性情淡泊的老翰林!那个在她初入翰林院备受冷眼时,唯一给予她真诚学问指点与隐晦关怀的前辈!那个她近期就漕运弊政深入请教、并获得有限度信任与支持的老人!
他竟然被都察院带走,罪名是……收受地方贿赂,篡改漕运考成档案?
荒谬!可笑!却又如此阴毒狠辣!
电光火石之间,沈青梧已然明了。这绝非偶然,更非江怀远真的做了什么违法之事。对方——那些盘踞在漕运利益链上的蠹虫,以及他们在朝中的保护伞——显然已经察觉到了有人在暗中调查、梳理那些陈年旧档。虽然自己行事极其谨慎,对方未必能精准锁定到她这个新来的女侍读身上,但与她有过密切接触、且以清正敢言着称、对漕运实务又有深入了解的江怀远,无疑成为了最显眼的靶子和最合适的警告对象。
这是一石二鸟,甚至一石多鸟的毒计!既可以直接除掉江怀远这个可能碍事、甚至掌握某些隐情的正直官员,以绝后患;又能借此敲山震虎,严厉警告所有可能触及他们利益的人——看看,连江怀远这样的老翰林,说拿下就拿下了,你们谁敢再多事?同时,这何尝不是对她沈青梧的一次精准试探与威慑?若她惊慌失措,有所异动,便可能暴露自身;若她忍气吞声,则说明可欺,对方气焰将更盛。
好手段!好快的反应!沈青梧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绝对平静。
她刚走到档案库附近的廊下,迎面便遇上了踱步而来的王掌院。王掌院今日似乎特意在此“等候”,脸上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惋惜、沉痛与严肃的表情。
“沈侍读,”王掌院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附近几个竖着耳朵的官员听清,“唉,想必你也听说了吧?江修撰的事……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平日里看他勤恳本分,一心扑在学问上,谁曾想,竟会做出此等有负圣恩、玷污翰林清誉之事!实在是令人痛心,痛心呐!”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沈青梧的神色,试图从那沉静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慌乱或异样。“你前些时日,似乎常向江修撰请教漕运方面的学问?不过想来也只是寻常探讨,你入翰林不久,与他往来应当不深。此事与你无关,你也莫要太过忧心,相信朝廷、相信都察院,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呃,秉公处理。”
这番话,看似安慰,实则句句讥讽。先是坐实江怀远的“罪名”,接着轻描淡写地将沈青梧与江怀远的往来定性为“寻常探讨”、“往来不深”,既是为她(或者说为翰林院)撇清干系,更是赤裸裸的试探,看她如何反应,是否会为江怀远辩解,是否会流露出对“漕运”二字的过度敏感。
沈青梧抬起眼眸,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秋的潭水,映不出半分情绪。她微微欠身,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多谢掌院大人关怀。下官与江大人,确只是偶有学问请教,对其为人品性,下官见识浅薄,不敢妄加评判。朝廷法度森严,都察院明察秋毫,相信自会依据证据,秉公而断,毋需下官置喙。”
她的话,滴水不漏。承认请教过学问(这是事实,无法否认),但强调“偶有”;对江怀远的为人“不敢妄加评判”,既未落井下石,也未冒然为其辩护,符合她新人、晚辈的身份;最后将一切归之于朝廷法度和都察院的“明察”,表达了对程序的“信任”,实则什么实质内容都没说,完全将自己摘了出来,也堵住了王掌院进一步试探的余地。
王掌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审视取代。他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持重:“嗯,你能如此想,便好。专心你的差事便是。” 说罢,转身踱步离开。
沈青梧目送他走远,才转身,推开了档案库那扇熟悉的、略显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门扉合拢,将外界所有探究的、幸灾乐祸的、恐惧的目光,以及那些嗡嗡作响的议论声,暂时隔绝在外。
库内光线昏暗,陈旧的纸张与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她没有立刻走向自己的书案,而是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沉重而急促的搏动声,如同擂鼓,撞击着耳膜。
这是她踏入朝堂以来,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凶险地面对来自暗处的攻击。对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如此雷霆万钧,直指要害,不惜构陷一位资历颇深、清名在外的老翰林。其狠辣果决,可见一斑;其势力渗透之深,对威胁感知之敏锐,更令人生寒。
江怀远是因她而受牵连!若非她多次请教漕运之事,若非她暗中调查触及了对方的痛处,江怀远或许还在他那清冷的值房里,安然整理着他的典籍,不会遭此无妄之灾。这个认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灼着她的良心。
绝不能坐视不理!必须救他!
但是,如何救?如何在自身尚且立足未稳、对方又已警觉并先发制人的情况下,扭转乾坤?如何在不动声色、不暴露自己这数月来所有暗查成果的前提下,找到破局的关键?
沈青梧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强迫翻涌的心绪平复下来。越是危急时刻,越需要极致的冷静与清晰的头脑。惊慌、愤怒、愧疚,都于事无补,只会让对手有机可乘。
她睁开眼,眸光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深处,凝结着比往日更加冰冷的锐光。她走到窗边,支开窗户,让清晨微凉的风灌入,吹散心头的窒闷。
风波已起,青萍之末,已见狂澜征兆。她,必须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