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库内光线昏沉,尘埃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束中缓缓浮沉。沈青梧坐在靠窗的木桌前,指尖正划过一卷泛黄的漕运记录,墨迹已有些晕染,但数字依然清晰可辨。
数日过去,她几乎将这里当作了第二个值房。每日卯时三刻准时踏入这片故纸堆积的天地,直至酉时末刻方起身离去。最初几日,总有几个年轻翰林或书吏“不经意”路过,探头探脑,或是交头接耳低笑几声,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戏谑——一个女子,还是如此年轻,被“发配”到这堆陈年旧账里,能翻出什么花样?
沈青梧对此置若罔闻。她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只将全副心神倾注于眼前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上。她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先按年份将漕运相关文档大致归类,再细分出粮秣转运、船只修缮、丁役调度、银钱收支等条目。每整理完一批,便用工整的小楷在素笺上誊录要点,旁注疑点,以丝线系于对应的卷宗外侧,便于回溯。
这日午后,她正整理到一批关于漕船损耗与维修的记录。这些卷帙纸张不一,墨迹新旧杂陈,显然是历年累积而成。她逐页细读,不时提笔在旁边的纸笺上记下几个数字。当翻至景和十年至十五年的部分时,她的笔尖忽然顿住了。
同样是采购杉木用于漕船龙骨修复,景和十年记录的价格是每根十五两白银;景和十二年涨至二十二两;到了景和十四年,竟高达三十八两。她微微蹙眉,放下笔,起身走到另一排架子前,抽出几本同期市面商情记录的副本——那是户部例行抄录存档的各地物料时价。比对之下,疑窦顿生:同期江南民间杉木市价最高不过二十两,且品质上乘。官价竟高出近一倍?
她将卷宗轻轻放回,坐回桌前,提起笔,在随身的杂记本边缘,用极小的字记下:“景和十年至十五年,杉木采买价异常,高于市价五成至一倍。经手官员:漕运司物料采办主事王稹(十年)、李焕(十二年)、赵启明(十四年)。”
刚落下最后一笔,门口光线一暗,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沈侍读倒是好耐性。”
沈青梧闻声抬头。一位身着洗得发白青色官袍的老者正立于门边,逆光中身形清瘦,年约五旬,面容清癯,颌下留着修剪整齐的灰白短须,一双眼睛温润平和,此刻含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她立刻认出,这是翰林院中资历颇深却多年来曾升迁的修撰,江怀远。记忆中,这位老翰林学问扎实,尤精经济实务与史志,却因性情淡泊,不喜逢迎,始终在修撰位上徘徊,平日多在典簿厅整理旧籍,少与人往来。
她搁笔起身,恭敬行礼:“下官见过江大人。”
江怀远摆摆手,步履从容地踱了进来。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室内——原本堆积如山、杂乱无章的卷宗,此刻已有一大半被分门别类安置在重新擦拭过的架格上,每一叠都系着标注清晰的素笺;靠窗的长桌收拾得整洁有序,笔墨纸砚各归其位,几叠已整理好的记录摞得整整齐齐。空气中原本浓重的霉尘味,也因时常开窗通风,淡去了许多,反倒多了丝墨香与旧纸特有的沉静气息。
他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温声道:“老夫这几日路过,总见此处灯亮至深夜。今日得空,特来看看。果然,沈侍读不仅耐得住寂寞,更是心细如发,条理分明。这故纸堆在旁人眼中是敝履,在你手中,却似被重新赋予了生机。”
沈青梧微微垂首:“大人过誉。下官初入翰林,蒙掌院学士委派整理旧档,不敢不尽心。且这些卷宗虽旧,却皆是前人经验心血所系,细心翻阅,确能获益良多。”
“获益良多……”江怀远重复了一句,走近几步,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册沈青梧已整理标注过的漕运历年总览,翻开几页,看到里面不仅誊录了原始数据,还用极细的朱笔在旁标注了同年气候概要、河道工程大事等背景信息,眉梢微动。“你这是在梳理脉络,而非简单誊抄。”
他抬头看向沈青梧,目光深邃了些:“漕运之政,看似只是粮食转运,实则牵涉吏治、财政、河工、民生,乃至地方势力平衡,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中关窍曲折,远非表面数字账册所能尽述。你能沉下心来,不为外界喧嚣所动,试图从这些故纸中厘清其内在肌理,这份见识与定力,在年轻一辈中,实属罕见。”
这话已是极高的评价,更隐含着一丝前辈对后辈的认可与提点。沈青梧心中微动,知道机会难得,便顺势道:“大人明鉴。下官近日梳理旧档,确有些许困惑。譬如前朝永隆年间那场漕运改制,史载是为‘疏通漕路,减省耗损’,然观其时账目,改制后三年,漕粮入京总量未增,沿途损耗率却较改制前年平均反升了半成。不知是下官理解有误,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江怀远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桌旁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示意沈青梧也坐。“你能注意到此节,可见是用心了。”他缓缓道,“永隆改制,初衷确是好的。但其时主事者急于求成,又触及沿漕诸多利益关节,推行之中,地方阳奉阴违者有之,借新政之名行盘剥之实者亦有之。加之改制后漕丁管理、验核制度未能及时配套完善,空子反而多了。账面损耗上升,未必全是粮食真损,或许更多是‘账损’。”
“账损?”沈青梧适时露出请教的神色。
“便是以损耗之名,行贪墨之实。”江怀远说得直白了些,声音压低,“多报风浪沉船,虚增抛洒鼠雀食耗,甚至谎报漕丁逃亡流失粮秣……花样繁多。一笔笔‘合理损耗’,便成了某些人囊中之物。永隆后期几桩漕运贪墨案发,根源多在于此。只是这些内情,正式史册典籍往往语焉不详,或归咎于天灾吏弊,一笔带过。真正的关窍,往往就藏在这些不起眼的零碎记录比对之中。”
他顿了顿,看着沈青梧:“你能从枯燥数字中看出矛盾,进而追问背后缘由,这很好。治史经世,皆需有此等追根究底之心。”
两人就在这堆满卷宗、弥漫着陈旧纸张气息的库房中,一问一答,相谈甚欢。江怀远学识渊博,且对漕运、财政等实务有着深入独到的见解,往往三言两语便能点破沈青梧苦思不得的关窍;而沈青梧的问题往往切中要害,显示出她不仅认真阅读了资料,更有自己的思考与串联能力,这让江怀远谈兴渐浓,原本温和的眼神里,不时闪过遇到可造之材的亮光。
他们从永隆改制谈到本朝漕运监管的演变,从漕粮征收的“潜规则”聊到漕丁军户制度的利弊。不知不觉,窗外日头已西斜。
这一幕,落在偶尔经过档案库门的其他翰林或杂役眼中,却引发了不同的心思。有人瞥见,面露不屑,低声对同伴道:“江怀远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个女子论什么学问?”也有人驻足细听片刻,神色微讶,悄然离开。更有人远远看着库房内一老一少相对而坐、专注交谈的剪影,若有所思。
沈青梧知道,自己在这翰林院中,依然是被孤立、被审视的异类。但江怀远这一番交谈,如同久旱后的一缕清风,不仅解了她诸多疑惑,更让她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基于学识与品性的尊重。这或许是一颗种子,在坚冰之下,悄然埋下。
送走江怀远后,她回到桌前,看着杂记本边缘那几个小字,眼神沉静。木材采买价的异常,或许只是冰山一角。而江怀远今日关于“账损”的一席话,更让她对接下来要梳理的损耗记录,有了更明确的审视方向。
她重新铺开一卷,就着渐暗的天光,再次沉浸其中。档案库静悄悄的,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笔尖偶尔划过纸面的细微声响。窗外,翰林院其他屋舍陆续亮起灯火,笑语人声隐约传来,更衬得这一方天地静谧而孤远。
然而沈青梧的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定。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里,她正以自己的方式,慢慢扎根,静静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