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翰林院那扇象征着天下文华所钟、饱经风霜的朱红色大门的那一刻,沈青梧便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所弥漫的,除了那固有的书卷沉香与古老墨味,更有一道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壁垒,伴随着无数道或明或暗、含义复杂的视线,向她压来。
庭院深深,古柏森森,虬枝盘错,投下大片幽深的阴影。此地本是清流汇聚、雅士云集之所,每一片砖瓦似乎都浸透着经史子集的智慧光华。然而此刻,却因她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那往日里平和雅致的气氛,被一种近乎凝滞的尴尬与若有若无的排斥感所取代。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池塘,涟漪之下,是深水的不悦与抗拒。
引路的是一名身着青色吏服、面容刻板的中年书吏。他的态度恭敬得无可指摘,每一个弯腰、每一个引手都符合规矩,但那低垂的眼帘和刻意保持的距离,无不透露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疏离与隔阂。他将沈青梧引至一座位于院落最深处、紧邻着巨大藏书库的偏僻厢房外,停下脚步,声音平板无波:“沈侍读,此间便是您的值房。院中诸位大人近日正忙于编纂前朝正史,或为陛下起草紧要诏令,事务极为繁忙,若有招呼不周、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言语虽客气,但那潜台词却明白无误:这里没你什么事,也没人有空理会你,自己找个角落安生待着便是。
沈青梧面色平静,微微颔首,并未多言,伸手推开了那扇略显陈旧的本色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仿佛在诉说这里的冷清。房间不算小,但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桌一椅一书架,皆是半旧之物,除此之外,空空荡荡,连最基本的文房四宝、茶水杯盏都未曾备齐。空气中漂浮着陈年墨香与书卷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微尘粒。
她不在意地唇角微勾,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自行走到桌案前,取出随身携带的素帕,拂去椅面上积攒的薄薄一层浮尘,随即安然坐下,姿态闲适,仿佛身处精室华屋。目光则状似无意地扫向窗外,透过支起的窗扇,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主事堂内,几位身着青色或绿色官袍的翰林官员,或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或独自伏案奋笔疾书,一派忙碌景象。偶尔有人目光状似无意地瞥向这边,也立刻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那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一种根深蒂固的漠然,仿佛她是一件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异物。
孤立,冷处理。这是意料中事。他们试图用这种无声却极具压迫感的方式,让她知难而退,让她在日复一日的冷遇与边缘化中,切身感受到这身紫袍在此地是何等的格格不入,何等的“不合时宜”。
直到临近午时,一位姓王的掌院学士(从五品,算是她在翰林院内名义上的直属上官)才姗姗来迟。王掌院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短须,一双眼睛不大,却透着属于文官的精明与算计。
“沈侍读初来乍到,本院事务向来繁杂,条规众多,一时之间,倒不知安排何种职司于你方为妥当。”王掌院捋着短须,面露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语气温和,却字字推诿,“诸多典籍编纂,考据论证,需与诸同僚协同商议,反复辩难,恐多有不便;至于为陛下起草诏令,更是关乎国体,字斟句酌,非经验老成、深谙朝局者不可为……”
他絮絮叨叨,言辞恳切,但核心意思无非是“女子不便”四字的婉转与延伸,试图将她隔绝在翰林院的核心事务之外。
沈青梧安静地听着,神色未有丝毫变化,直到他话音落下,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她才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看向王掌院,声音清晰而稳定:“下官明白掌院大人的难处。不知院中可有需整理、誊录的旧档卷宗?或是其他不需与人协同、只需耐心细致的文书工作?下官愿效微劳。”
王掌院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他没想到这位名声在外的沈家小姐如此“识趣”,甚至主动要求去做那些最枯燥、最不受待见的“苦力活”。他随即脸上堆起笑容,从善如流:“沈侍读如此深明大义,体恤上峰,实乃本院之幸。倒真有一桩积年的旧事,一直无人得空料理。”他抬手遥指藏书库旁边一栋更为低矮、看起来久未有人踏足的建筑,“那边是档案库,里面堆满了前朝乃至本朝初年的漕运文书、往来账册、地方呈报,多年无人打理,杂乱无章,早已不堪使用。沈侍读若不怕枯燥繁琐,可先去将其整理归类,若能理出些头绪,也算是一桩不小的功劳。”
他将“功劳”二字咬得极轻,带着显而易见的敷衍与不以为然。那堆无人问津的“故纸”,在翰林院上下众人眼中,与垃圾无异,不过是打发这位特殊同僚的绝佳借口。
沈青梧却站起身,对着王掌院郑重一礼,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欣然接受的表情:“下官领命,定当尽力而为。”
看着她平静无波甚至隐隐带着跃跃欲试的神情,王掌院反倒有些愕然,他仔细打量了沈青梧几眼,随即在心中摇了摇头,只当这女子要么是真心蠢笨,不识好歹,要么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整理故纸堆也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成绩来。他不再多言,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开了这间偏僻的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