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前往翰林院报到那日,天色是冬日里常见的灰蒙蒙,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迟迟未落的雪。空气中弥漫着干冷的寒意,呵气成霜。
沈青梧身着特制的、略显宽大的从六品女官官袍。这袍服不同于男子官员的样式,去除了乌纱帽和过于硬朗的线条,采用了更为柔和的剪裁,但通身的沉静青色,以及胸前背后依照规制绣着的暗纹补子,依旧赋予了她一种不同于闺阁女子、也不同于宫廷女史的干练与庄重之气,行走在宫苑之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云雀紧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手中捧着一个装有笔墨纸砚等基本文具的提匣,主仆二人步履从容,行走在通往翰林院的、以巨大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
宫墙巍峨,朱红褪色,显露出岁月的斑驳与皇权的森严。高墙隔绝了市井的喧嚣,只余下她们清晰的脚步声,在空旷而悠长的巷道中产生轻微的回响,更添几分寂静与肃穆。两侧偶尔有穿着不同品级官袍的官员匆匆走过,投向沈青梧的目光各异,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轻蔑或忌惮。
就在即将走到翰林院那扇象征着天下文枢、汇聚着帝国最顶尖学子与学者的朱漆大门前,绕过一处宫墙拐角时,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前方,恰好挡住了去路,也截断了那片由翰林院门楣所代表的、相对清明的天空。
是晏无咎。
他依旧是那一身仿佛烙刻在身份上的玄色麒麟常服,衣料质地特殊,在灰暗的光线下几乎不反光,更显深沉。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容冷峻似冰雕,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阴寒气息,仿佛他站立之处,连空气的温度都会下降几分。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目光平静无波,直接落在沈青梧身上,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寻常人相遇时的寒暄与客套,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为了说出接下来要说的话。
沈青梧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心中凛然,警铃无声作响。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维持着应有的礼节,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晏督主。” 云雀在她身后,更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垂下了头。
晏无咎的目光在她那身特制的、彰显着破格恩荣的青色官袍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中,如同两口古井,看不出丝毫赞赏、厌恶或者其他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没有任何语调的起伏,却像冰珠砸落在玉盘上,每一个字都清晰、寒冷,带着一种洞悉世情人心后的漠然: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短短七个字,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像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又像是在针对她此刻处境,发出最直接的判词。
他顿了顿,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翰林院那庄严古朴、悬挂着御笔亲书匾额的门楣,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因此更添了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翰林院……清贵之地,藏龙卧虎,亦非隔绝红尘之净土。编修参议……位置特殊,耳目众多。” 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极慢,仿佛在咀嚼其中的意味,“好自为之。”
说完,他甚至未曾等待沈青梧的回应,哪怕是一个眼神的交流,便径直与她擦肩而过。玄色的织金披风下摆拂过冰冷洁净的石板地面,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也没有带走一片尘埃,仿佛他从未在此地出现过,方才的一切只是日光下的一道短暂幻影。
沈青梧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头。一股残留的、带着西厂特有的阴冷与血腥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让她背脊微微发凉。她细细品味着晏无咎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突兀的警示。是警告?还是提醒?或者两者皆有?他是在明确地告诉她,她如今风头太盛,已成了众矢之的,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盯着,随时可能引来摧折的“狂风”?还是在更具体地暗示,翰林院那看似清流汇聚、只问学问的表面之下,也暗藏着不为人知的派系旋涡、利益争斗与致命的危险?他最后那句“耳目众多”,又是在指什么?是翰林院内部?还是指向更广阔的朝堂?
而他,权倾朝野、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厂督主晏无咎,为何要特意在此处等候,对她说这番话?示好?不可能。他从不屑于此。是觉得她这枚突然闯入棋局的棋子有趣,不想她过早出局?还是她目前的所作所为,无意中符合了他的某种利益或谋划?这个男人,心思深沉如万丈寒潭,其立场和真实目的,始终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难以揣度。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胸腔中翻涌的思绪与晏无咎那冰冷的话语一同压下,深深藏匿于心底。重新迈开步伐,步履依旧从容镇定,向着那扇象征着帝国文脉、也潜藏着无数未知风险的朱漆大门走去。无论前方是世人眼中的清贵净土,还是晏无咎暗示的龙潭虎穴,她既已凭借自身之力踏入此地,便绝无回头之路。风欲摧之,那便看看,是她这棵新生的秀木先被摧折,还是她能在这风雨之中,扎根更深,长得更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