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帝都历经几场大雪,屋脊、树梢、街巷角落的积雪犹自顽固地残留着,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然而,空气中却已无可抑制地弥漫起年节特有的喜庆与躁动。坊间开始零星的响起炮仗声,家家户户洒扫庭除,准备着祭祀灶神,市集上也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喧嚷与货品的丰盛。寒意虽未彻底消褪,但那颗期盼团圆、辞旧迎新的心,却已在每个人胸腔里温热地跳动。
沈府,听雪苑。
屋内,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铜盆里烧得正旺,哔啵作响,散发出的融融暖意,将窗外残余的凛冽寒气彻底隔绝。然而,这足以让常人额角沁汗的温暖,却似乎驱不散沈青梧眉宇间乃至心底深处的那一抹冷冽。她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舆地志》,目光落在书页上,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泛黄的纸张与墨迹,投向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时空。
重生以来的每一个日夜,仇恨与求生的欲望,如同跗骨之蛆,一刻不停地啃噬着她,也驱使着她。她就像最精密的器械,每一个齿轮都在精准咬合,步步为营,不敢有丝毫懈怠。内宅里,与继母李氏、妹妹沈青萱那些看似琐碎却暗藏机锋的争斗,不过是餐前的开胃小菜,用以麻痹潜在的敌人,也磨砺自己的爪牙。秋猎场上的惊心动魄,箭矢破空,猛兽突袭,生死一线,是她正式踏入这权力漩涡的预热前奏,是她向那至高无上的皇权递出的第一份投名状,也是她为自己和那个人精心铺设的道路上,撬动的第一块巨石。
而如今,真正的风暴眼,终于要降临了。
“小姐!小姐!” 云雀清脆而带着难以抑制兴奋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她步履轻快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份异常精美的请柬,脸上是因与有荣焉而泛起的红晕,“宫里送来除夕宫宴的请柬!您快瞧瞧,这规制,这香气!奴婢听说,这次宫宴非同小可,陛下要当着文武百官和各国前来朝贺的使节们的面,亲自嘉奖秋猎救驾的功臣呢!小姐您必定在列!”
沈青梧缓缓放下手中的《舆地志》,动作不疾不徐。她的目光落在云雀手中那份请柬上——泥金绶边,华贵非常,尚未触及,便能闻到那若有若无、却极具辨识度的淡淡龙涎香气,那是天家专属的象征。
她伸手接过。请柬入手,竟有几分沉甸甸的质感,仿佛承载的不是邀约,而是某种命运的重量。指尖抚过请柬封面那凸起的、以特殊工艺印制而成的五爪金龙纹样,那冰凉的、略带摩擦的触感,沿着指尖的神经,一路蔓延,仿佛直接熨帖在了她的心尖上,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金龙张牙舞爪,鳞甲森然,龙目圆睁,带着睥睨众生的威严,象征着无上的皇权与恩荣。然而,在沈青梧眼中,这金龙更像是一道开启最终战场的门扉,预示着金銮殿上,那即将到来的、不见刀光却足以致命的腥风血雨。
她面上依旧无波无澜,如同结了薄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内心的波澜。唯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如何如沸水般翻腾不休。这一天,她等了太久,谋划了太久。从重生那一刻起,所有的隐忍、算计、步步惊心,都是为了这一刻。不是为了那所谓的功臣荣耀,不是为了在那锦绣成堆、珠光宝气的宫宴上博得一声喝彩,而是为了在这皇权最鼎盛、众人最瞩目的时刻,为她自己,也为那个曾被她真心错付、最终害她凄惨而死的男人——萧彻,准备一场最终的审判。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她将那份沉甸甸的请柬轻轻置于身旁的紫檀木案几上,与那本《舆地志》并排而放。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那里,天空是冬日特有的灰蒙蒙的颜色,压抑而深沉,仿佛在积蓄着一场更大的风雪。
静默了片刻,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吩咐下去,之前准备的所有‘贺礼’,都要确保万无一失。各个环节,再核查一遍,任何人,任何环节,都不允许出半点纰漏。”她顿了顿,特别强调,“尤其是那幅《冬雪红梅图》……献画的安郡王,他府上那位新得的清客,务必让他‘尽心尽力’,该他知道的,不该他知道的,都要处理干净。”
云雀闻言,脸上的喜色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的肃穆。她深知此事关乎小姐全盘谋划的成败,甚至关乎身家性命。她郑重应道:“小姐放心,老刀大哥那边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人手、消息传递的路线都已反复确认。鲁巧手也亲自看过了,确认那画上的机关精巧绝伦,绝无问题,定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沈青梧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棋盘之上,所有能调动的棋子,明的,暗的,都已就位。或为利驱,或为势迫,或为情困,每一枚都在她精心计算的轨道上运行。如今,只待宫宴那日,落子收官,定鼎乾坤。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案几上那份泥金请柬上,伸出手,再次细细端详。指尖描摹着那冰冷的金龙纹路,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反而让那双清冷的眸子更添几分寒冽。
萧彻,你可知,这泥金请柬,于你而言,或许是通往青云之上、问鼎东宫的阶梯,是彰显圣宠、巩固权势的象征?但于我沈青梧而言,它却是送你下地狱的……催命符。
金碧辉煌的宫殿,歌舞升平的盛宴,即将成为埋葬你野心与生命的华丽坟场。我很期待,当美梦破碎,跌落尘埃的那一刻,你脸上,会是何种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