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李姨娘提供的、那些看似零散不起眼、却源于市井深处的人脉线索——如同在黑暗中摸索时意外触到的几根蛛丝——沈青梧手下最为沉默却也最善于与底层打交道的“哑叔”,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开始了他耐心而谨慎的运作。他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权贵产生直接关联的渠道,最终成功接触并暗中以重利买通了一个在齐王府位于京郊的一处看似不起眼、实则可能用于隐秘勾当的别院中,负责最底层浆洗洒扫等粗重活计的婆子。
这婆子姓王,年近五十,头发已花白了大半,脸上刻满了生活艰辛的皱纹,腰背因常年劳作而微微佝偻。她在别院中地位极其卑微,属于那种主子们甚至不会正眼瞧上一眼的边缘人物,连进入内院正房伺候的资格都没有,活动范围大多限于后院、杂役房以及各处的廊庑院落,自然接触不到任何核心机密。然而,正是这种被忽视的地位,和她日复一日处理的“废物”,成了信息渗出的微小缝隙。她每日的工作,就是清理各处房间的垃圾、擦拭积尘的家具,在这个过程中,她能接触到大量被主人家或体面仆役随意丢弃、视为无用的东西:写废的草稿纸片、用秃的毛笔、破损的砚台,或是那些沾染了墨迹、油污后便被弃之不顾的废旧布头。
这一日,天色近黄昏,王婆子像往常一样,拎着沉重的木桶和抹布,蹒跚着清理别院中一处位置相对僻静、平日里少有人至,却被吩咐需每日打扫的房间的外间。据她观察,这房间像是个书房,但主子似乎并不常来,只是偶尔夜深时会有灯光。她机械地将废纸篓里的杂物倒入随身携带的麻袋,又拿起几块搭在椅背上、已经变得硬邦邦、沾满深色墨迹的粗布,准备一并扔掉。这些布是府中统一采买的最普通的棉布,浆洗多次后愈发粗糙,通常用来擦拭书案或者不小心泼洒的墨水。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这几块脏布扔进麻袋时,动作却微微一顿。她浑浊的老眼眯了眯,下意识地将其中一块布凑到窗外残存的光线下仔细看了看。那布上沾染的墨迹颜色……似乎有些特别。不是寻常墨锭磨出的纯黑色,而是透着一种隐隐的、暗沉的赭石红色,像是掺了某种特殊的颜料。这让她想起了前几日“哑叔”那边的人,借着闲聊给她看过的几种特殊墨色样本,以及那句看似随意的叮嘱:“嬷嬷在府里若见到什么颜色奇怪的字迹、图案,或者觉得不对劲的废弃东西,多留个心眼儿……”
一股莫名的紧张感攫住了王婆子。她心脏砰砰跳着,像是揣了只兔子,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廊下无人。她颤抖着手,将几块脏布逐一展开细看。其中一块较大的布片,边缘处被浓稠的赭红色墨迹晕染了一大片,而在那一片深色之中,她隐约看到了一个被墨迹部分覆盖、但轮廓尚能依稀辨认的图案——那是一个线条粗犷、形态狰狞、龇牙咧嘴的狼头侧影!那狼眼仿佛透着凶光,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她不敢怠慢,强自镇定地将这几块特殊的脏布悄悄塞进了自己贴身的内衫里,佯装无事地继续干完了剩下的活。待到轮休出府,她立刻通过约定的隐秘方式,将东西和情况传递给了“哑叔”安排的中间人。
当“哑叔”将那几块散发着淡淡霉味和墨臭的脏布,以及王婆子粗糙描绘的狼头图案和详细的口头描述带回听雪苑,呈递给沈青梧时,已是深夜。书房内只点着一盏灯,光线昏黄。
老刀被紧急召来,他拿起那块带有狼头痕迹的布,凑到灯下,仅存九指的手摩挲着布料的边缘,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模糊的徽记。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烛光下变得异常凝重,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半晌,他放下布,转向沈青梧,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惊与确认:“小姐,绝不会错!这狼头徽记,线条、形态,尤其是这呲出的獠牙和眼部的画法,是兵部内部用于最高机密等级、尤其是边防舆图之上,以示区别、防止伪造的特殊暗记!寻常人绝难见到,更不可能仿造得如此……神似!”
而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王婆子还提到,在另一块布上,除了零星墨点,布面中央区域有明显的、反复多次用力描绘某种复杂线条的痕迹。那痕迹深浅不一,纵横交错,有些线条被描摹了数次,几乎要透布而出,形成了一个局部密集、看似杂乱无章、却又隐隐透着某种规律的图案片段——这像极了有人在凭借记忆或样本,反复练习、摹画某种极其复杂精细的……地图的局部!
“绘制地图……兵部专用徽记……”沈青梧听着老刀的禀报,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几块肮脏的布片上,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黑暗中有人正伏案疾书,反复描摹着关系帝国安危的机密。她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寒无比,仿佛瞬间凝结了腊月的风霜,连书房内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萧彻!他果然在打边境布防图的主意!而且,从这反复摹画的迹象来看,他或者他手下的人,可能已经通过某种不为人知、极其隐秘的方式,接触到了图纸的样本、副本,或者至少是掌握了其中极其关键、需要精准记忆的局部细节!否则,何须如此小心翼翼、反复练习描绘?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问号,随之在她心中轰然升起:兵部存放这等绝密军机的库房,守备之森严,堪称铜墙铁壁,内外关卡重重,有着极其严格的查阅、调用规程和记录,等闲人物绝难靠近,更遑论将其携带出来或长时间窥探。萧彻,他一个藩王世子,手究竟是如何伸得这么长、这么深?那个隐藏在兵部内部、能被萧彻拿捏利用、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此等叛国通敌、胆大包天至极的“内鬼”,究竟会是谁?是掌管钥匙的小吏?是能接触到图纸的官员?还是……职位更高、隐藏得更深的人物?
这个问题,如同一条隐藏在浓雾与荆棘背后的毒蛇,吐着冰冷的信子,其存在本身就已令人毛骨悚然。不将其揪出,即便破坏了此次秋猎的交易,隐患依然存在,后患无穷!沈青梧知道,她必须加快步伐,必须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斩断这只伸向帝国命脉的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