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空,凝固成一种沉重而粘稠的实质,压迫着每个人的呼吸。角落里,青铜仙鹤香炉口中吐出的缕缕青烟,原本是悠然笔直的,此刻却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无形的压力,变得滞涩、扭曲起来。窗棂透进来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尘埃在光柱中慌乱地舞动。
沈太傅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原本平和的面容此刻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他那双历经朝堂数十年风雨、洞察世情的眼眸,此刻锐利得如同鹰隼,目光如同有了重量和温度,紧紧地、几乎是带着灼烧感地,锁在靖北王世子萧彻腰间那枚莹润生光的螭纹玉佩上。
玉佩的螭龙形态古拙,线条流畅,玉质是上好的和田白玉,一看便知并非凡品。然而,正是这份不凡,让沈太傅的心不断下沉。他浸淫朝堂多年,伴君如伴虎,深知有些界限与禁忌,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前朝旧物,尤其是与旧时皇室相关的特定纹饰,在本朝更是敏感中的敏感,是君王心头的一根刺。私下收藏把玩已是冒险,更何况是这般堂而皇之地佩戴,甚至可能作为聘礼的一部分带入即将联姻的勋贵府邸?
若真如女儿青梧所言,那云游僧人并非信口开河,此物当真内蕴诡异,与掌控兵权的沈家气相冲,会折损亲弟沈峻的边关气运,甚至影响整个沈氏的根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家族安危和兵权稳固面前,任何一点潜在的风险,都必须扼杀在萌芽之中!沈家如今的地位,是多少代人在沙场上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绝不能因为一桩婚事、一件死物而出现任何差池!
萧彻挺拔的身姿在原地僵硬了片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沈太傅目光中的审视与冰冷。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怒,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与恭谦,再次开口,声音却比刚才紧绷了些许:“沈伯父明鉴,此玉佩确乃我萧家祖传之物,据闻是先祖随太祖皇帝征战时所获赏赐,寓意驱邪避凶,保佑平安,历来被视为祥瑞之兆,绝无可能是那不祥之物!那所谓的游方僧人,来历不明,言语荒诞,分明是有人故意指使,行此卑劣挑拨之计,意图破坏我两家秦晋之好!还请伯父切勿被小人谗言所惑!”
他的辩解掷地有声,试图用祖传和太祖赏赐来增加玉佩的正当性,并将矛头指向虚构的“挑拨之人”。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站在沈太傅身侧的沈青梧,适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起那双氤氲着水汽、写满了惶恐与不安的明眸,轻轻伸出纤白的手指,拽住了父亲沈巍官袍的袖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助的依赖。她贝齿轻咬下唇,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低低地,却又足以让厅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父亲……女儿,女儿知道此事说来荒谬……女儿起初也是不信的,只当是那僧人胡言乱语。可……可他一语便道破了叔父前年在北疆落马受伤的旧事,还说……还说此煞气不除,恐有血光之灾……女儿心中实在害怕得紧……”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挣扎与恐惧,“女儿一介女流,婚事本是父母之命,若能成全父亲与世子之意,女儿自是欢喜。可……可若因女儿之故,累及叔父安危,动摇我沈家根基,那女儿……女儿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她说着,眼眶迅速泛红,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着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将一个深明大义、担忧家族命运、被迫道出“不祥预言”的孝女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动人肺腑。
沈太傅感受着女儿微微颤抖的手,听着她带着哭腔却条理清晰的话语,尤其是听到她提及弟弟沈峻北疆落马的旧事(此事虽非绝密,但一个游方僧人能准确说出,本身就透着蹊跷),心中那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消失。他反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以示安抚,再看向萧彻时,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带上了不容错辨的疏离与严厉的审视:
“世子,”他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婚嫁之事,乃是结两姓之好,求的是家宅安宁,族人平安,国事顺遂。既然有此一说,无论其真假虚实,都不可等闲视之,必须慎之又慎。我沈家深受皇恩,执掌部分兵权,更是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此事……关乎国运家运,暂且搁置,容老夫仔细查证,禀明圣上之后,再议吧。”
“搁置”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平淡无波,却如同两道冰锥,狠狠扎进了萧彻的心口,让他瞬间如坠冰窟!他太清楚这两个字在政治联姻中的分量了,这几乎等同于委婉的拒绝!裂痕一旦产生,再想弥补,难如登天!他苦心经营,眼看就要将沈家这股强大的助力握在手中,却在最后关头,因为一个莫名其妙游方僧人的话,功亏一篑!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失落和屈辱,猛地冲上头顶,让他气血翻涌。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沈太傅,直直射向站在其身后、垂眸敛目、看似柔弱无助的沈青梧。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戏弄的愤怒,有对这一切巧合的深深探究,更有一种被触及了最核心利益与尊严的、如同毒蛇般阴鸷冰冷的寒光。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与这个看似纯良的沈青梧,脱不了干系!
厅内气氛僵持如铁。萧彻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终究还是强行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质问压了回去。他知道,此刻再多言,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对着沈太傅勉强行了一个告退礼,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既……然沈伯父如此说……那小侄……便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猛地转身,大步向外走去。阳光将他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那背影挺拔依旧,却分明带着一种几乎要压抑不住的、熊熊燃烧的怒火和一丝狼狈。
沈青梧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厅门外,才缓缓抬起眼眸。眼中哪里还有半分泪意与惶恐,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与冷静。她轻轻松开攥着父亲衣袖的手,指尖微微发凉。
她知道,萧彻绝不会善罢甘休。逼急的兔子尚且会咬人,何况他本就是一匹野心勃勃、手段狠辣的恶狼。今日撕开了这温情的假面,往后的斗争,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而她,已做好了迎接一切风暴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