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捷报与淮州军粮贪腐案告破的消息,在初秋时节相继传回京城,如投入平静湖面的两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沈青梧“六品司农使”的名头,这一次真正响彻朝野上下,再无人敢小觑。
官驿的快马踏碎晨露,将文书送入宫门时,沈青梧正随着返京的车队行驶在官道上。她掀开车帘,望着渐近的巍峨城墙,心中并无多少功成名就的喜悦,反倒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审慎。京城的水,从来都比江南更浑、更深。
果不其然,待她风尘仆仆入宫复命,依例向户部、工部呈交详尽的江南治水案卷,又于次日被宣至御前奏对后,那份敏锐的直觉便告诉她:宫中的气氛,变了。
投向揽月阁的目光,不再仅仅是往日那种对一位残疾公主的好奇、怜悯,或是因沈青梧横空出世而引发的短暂侧目。如今那目光里,掺杂了更多隐晦的审视、掂量,甚至是一种无声的压制。连甬道中遇见的低阶宫人,行礼时虽依旧恭敬,眼神却多了几分闪躲;某些品级不高的官员,在远处望见她时,会三五成群低声议论,待她走近,又瞬间噤声,只留下意味不明的微笑。
沈青梧心中微沉,加快脚步走向揽月阁。
阁内,九公主李长歌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两个绝对心腹在门外守着。她独自坐在窗前,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照不亮她眉宇间凝结的沉重。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精致的面容上,是沈青梧从未见过的疲惫,以及一丝被竭力压抑、却仍从眼角眉梢泄露出来的愤怒。
“青梧,你回来便好。”听见脚步声,李长歌转过头,示意沈青梧在身旁的锦凳上坐下,声音低沉,少了往日的清越,多了些沙哑,“一路辛苦。江南的事,办得很漂亮,我在宫中亦有所闻。”
“殿下过誉,皆是分内之事。”沈青梧依言坐下,目光关切地落在李长歌脸上,“殿下气色不佳,可是近来未曾安寝?”
李长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略带讥诮的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安寝?树欲静而风不止。青梧,你不在的这些时日,朝中……颇不平静。或者说,是有人不想让揽月阁‘平静’。”
她示意沈青梧看向紫檀木案几上堆着的几份奏章抄本——这显然是九公主通过特殊渠道弄来的。“你江南之行大放异彩,陛下嘉许,百姓称颂。可我这位‘举荐人’、你背后的‘倚仗’,便也跟着碍了某些人的眼。”
原来,自沈青梧在江南接连立功的消息传回,她背后站着的九公主,便不可避免地吸引了更多目光,尤其是引来了其他皇子的忌惮与不满。其中,以三皇子李琮反应最为激烈。李琮本是前太傅萧彻全力支持的对象,萧彻倒台后,他虽未受明面牵连,但失去一大臂助,势力受损,一直耿耿于怀。如今见昔日全然不放在眼中的残疾皇妹,竟借着一个女官沈青梧,隐隐有崭露头角、积聚声望的势头,如何能坐得住?
“三皇兄联合了向来与他走得近的五皇弟,近一个月来,在朝堂上屡屡发难。”李长歌的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轮椅的扶手,那是她思绪翻腾时的习惯动作,“先是引经据典,质疑我‘牝鸡司晨’,以公主之身过问朝政、举荐官员,有违祖训,乱了内外法度。后又抓住你年轻、资历浅这一点大做文章,指摘我‘荐人不明’,说你江南之功不过是机缘巧合,侥幸而成,若非裴凛裴大人及时查出军粮案、稳住后方,恐已酿成民变大祸……总之,便是要将你我二人之功,尽数抹杀,或归功于他人,或贬低为侥幸。”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冷意更甚:“若只是攻讦我倒也罢了,政争向来如此。可他们……竟将手伸向了永巷深处,打起了我母妃娘家的主意。”
沈青梧心中一凛:“徐妃娘娘的族人?”
“是。”李长歌的声音里压着怒意,“我外祖父家,徐氏一族,在地方上也算清流书香门第,并无显赫权势。三皇兄的人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些陈年旧账,弹劾我一位远房表舅在十年前任县丞时,曾判错过一桩田产小案;又说我一位族兄前年与人诗酒唱和时,出言‘狂悖’……都是些鸡毛蒜皮、上不得台面的事,却硬要扣上‘治家不严’、‘纵容族人为恶’的帽子。父皇虽未深究,只申饬了几句,但此举恶心人之至!他们这是在警告我,我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一个早已失宠、家世不显的母妃,以及一群不成气候的族人,随时可以拿捏。”
沈青梧静静听着,面色沉静,心中却已飞快盘算。三皇子这一套组合拳,打的是典型的政治打压路数:正面攻击九公主干政“不合规矩”,削弱其举荐沈青梧的合法性;侧面贬低沈青梧的能力与功劳,切断其声望来源;背后再敲打其本就薄弱的外戚支撑,让其孤立无援。目的明确,就是要在九公主刚刚借助沈青梧的江南之功积累起一点声望和影响力时,将她彻底按回去,最好让她从此安分守己,再不敢有非分之想。
“殿下,”沈青梧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平稳,“恐慌与愤怒,皆于事无补,反而会乱了我们自己的方寸。三皇子等人之所以敢如此肆无忌惮,无非是认定了几点:其一,殿下身为女子,且身有不便,于法统上居于劣势;其二,殿下外戚不显,朝中根基浅薄;其三,殿下手中无兵马实权,亦无财赋之利;其四,殿下过往所恃,或是陛下怜惜,或是‘才女’虚名,皆易被攻讦。他们是以己之长,攻我之短。”
九公主抬眸,眼中的疲惫被锐利取代:“你看得很透。那么,依你之见,我们当如何应对?难道就任由他们泼污抹黑,步步紧逼?若此次退缩,日后揽月阁恐再无立锥之地。”
窗外的光微微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沈青梧的目光落在那些奏章抄本上,又移到九公主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指关节,最后定格在她虽含怒意却依旧明亮的眼眸中。
“殿下,”沈青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与其在他们划定的‘是否该干政’、‘是否荐人不明’这等虚妄战场上疲于奔命、被动挨打,不如……跳出这个棋盘,另辟一方战场。”
李长歌身体微微前倾:“如何另辟蹊径?说来听听。”
沈青梧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她们主仆二人,乃至整个揽月阁未来的方向。她必须慎之又慎,却又必须足够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