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的仪仗并不算十分煊赫,但代表着天子权威的旌旗与那面醒目的王命旗牌,足以让沿途州县肃然敬畏。沈青梧拒绝了礼部安排的庞大扈从,只带着由韩青挑选的十数名可靠护卫(其中半数是顾北舟暗中安排的好手),以及两名精通文书账目的年轻官吏,轻车简从,离开了京城。
马车辘辘向南,官道两旁的景色,随着纬度降低,逐渐染上更浓郁的绿意,但这份绿意中,却夹杂着越来越多的、触目惊心的灾痕。
越近江南,空气中弥漫的潮湿与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便愈浓。原本应是稻浪翻滚的田野,如今随处可见大片大片的黄褐色泥泞,倒伏的庄稼浸泡在积水中,已经发黑腐烂。被洪水冲刷过的村庄,残垣断壁,了无生机。官道两旁,挤满了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拖家带口,眼神空洞而麻木,只有在看到官府的粮车或听到有关赈济的消息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孩童的啼哭、老人的呻吟、妇人绝望的低语,交织成一曲凄惨的末世哀歌。
沈青梧并未一味埋头赶路。她深知“钦差”二字,不仅是权威,更是责任。每到一个受灾州县,她都会下令暂停,召见当地知县、知府,详细询问灾情具体数据:淹没田亩几何?倒塌房屋多少?现存粮仓储量还有几成?死亡和失踪人口大致数目?官府已采取哪些措施?遇到了什么困难?
她问得极细,且要求查看原始记录,核对账目。起初,一些地方官员见她年轻,又是女子,难免有些敷衍,试图用套话蒙混。但沈青梧并不动怒,只是平静地指出他们汇报中的数据矛盾或不合理之处,言语精准,直指要害。当她拿出王命旗牌,要求立即打开官仓查验存粮时,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终于让这些官场老油条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沈司农,绝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闺阁小姐。
在淮安府,她发现粮仓记录与实际存粮有近两成的差额,知县支支吾吾,说是“先前已用于赈济流民”。沈青梧没有当场发作,只是令随行书吏详细记录在案,并冷冷道:“赈济流民,乃尔等职责,本官不会追究。但此后所有粮草调度,需经本官核准,若有半分差池,莫怪王命旗牌无情。”那知县冷汗涔涔,连声称是。
她还数次不顾劝阻,亲自前往一些险要的河堤查看水势。泥泞难行,她便将官袍下摆撩起系在腰间,穿着便于行动的靴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堤坝上。随行的地方官员和河工看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如此“不讲究”的钦差大臣。但沈青梧却不在意,她仔细查看堤坝的损毁情况,询问老河工对水情的判断,甚至抓起一把泥土捻开,查看含水量和质地。她惊人的学习能力和务实的作风,很快赢得了底层官吏和河工们发自内心的尊敬。他们开始愿意对她讲真话,提供一些官方报告中不会提及的细节。
然而,随着越来越接近此次漕运改良的核心区域——淮州府,沈青梧明显感觉到,阻力在增大,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不同于其他灾区的、更为凝滞的气氛。
淮州府城,位于清溪故道与现在阻塞的主干道之间,地理位置关键,也是清溪故道疏浚工程的实际指挥中心所在地。知府赵汝成,年约五旬,面相圆润,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亲自出城十里相迎,礼仪周到,无可挑剔。
接风宴设在水榭之中,虽在灾年,依旧菜肴精致。赵汝成言辞恳切,大吐苦水。
“沈司农一路辛苦!下官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这位‘及时雨’盼来了!”赵汝成举杯敬酒,叹气道,“不瞒司农,淮州此次受灾极重,下官是焦头烂额,日夜难安啊。如今司农奉旨而来,主持这漕运改良的大计,下官定当全力配合,只是……唉,难处实在太多。”
沈青梧以茶代酒,静静听着。
“首先便是这民夫,”赵汝成放下酒杯,眉头紧锁,“疏通清溪故道,虽如司农所言,工程量较疏浚主干道为小,但终究是需要大量壮劳力。如今灾民四散逃荒,青壮大多外出寻活路,留在家中的老弱妇孺居多,难以召集啊。强征?恐激起民变,下官实在不敢。”
“其次是钱粮,”他继续倒苦水,“府库本就空虚,此番水患,税收无着,还要开支赈济,早已是捉襟见肘。司农计划中提及的雇佣民间骡马商队,许以厚利,这‘厚利’从何而出?下官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再者,”赵汝成压低声音,似推心置腹,“司农或许不知,这清溪故道沿线,尤其是下游那十几里,涉及本地好几家大族的祖产、田庄,甚至有些河段,已被私下垦殖为田。此番疏通,必然损及其利益。这些大族在地方上根基深厚,牵一发而动全身,下官人微言轻,实在难以协调。若处理不当,工程恐怕寸步难行。”
句句是实情,句句也都在情理之中,但沈青梧听在耳中,却品出了其中蕴含的推诿、拖延,甚至隐隐的威胁。这位赵知府,表面恭敬,实则滑不溜手,每一道难关都摆出来,却又把解决的责任轻轻巧巧地推回给她这个“钦差”,自己只扮演一个无能为力、需要上司支持的“下属”。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理解的微笑:“赵知府所虑,俱是实情。本官既奉旨而来,自当设法解决。民夫一事,可‘以工代赈’。明日便请知府大人张贴告示,言明朝廷将以疏通河道、转运粮草之工,招募民夫,每日除供应两餐饱饭外,另支付十文工钱。活命养家之机当前,本官不信无人应募。”
赵汝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提出具体方案,而且切中了灾民最迫切的需求——活命和微薄的收入。
“至于钱粮,”沈青梧继续道,“本官持有王命旗牌,有权紧急调用地方府库存银存粮,以应国事之急。明日便请赵知府陪同,查验府库。雇佣商队之资,先从府库中支取部分,不足之数,本官会立即行文湖广、江西等邻省,请求协济,并上报朝廷拨付专款。”
赵汝成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至于地方大族,”沈青梧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本官会亲自携礼,一一拜访。朝廷此举,为的是拯救万千黎民,乃大义所在。相信诸位乡贤士绅,皆深明大义,必能体谅朝廷难处,予以支持。若有个别不明事理、阻挠国策者,”她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赵汝成,“王命旗牌在此,先斩后奏之权,亦非虚设。本官相信,赵知府定会全力协助本官,与地方贤达‘妥善’沟通,对吗?”
最后一句,明明是问句,却带着肯定的压力。赵汝成只觉得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连忙躬身道:“是,是,下官自当竭尽全力,配合司农大人!”
第一回合的试探与交锋,在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对话中结束。沈青梧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在工程启动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