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朝会,气氛比前一日更加凝重。
龙椅上的皇帝眼下乌青愈重,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阴郁。显然,一夜之间,又有新的坏消息传来。
争论几乎是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僵局。
工部和漕运衙门继续互相攻讦,都察院几位御史加入了战团,指责双方尸位素餐,贻误灾情。户部哭穷,兵部强调维稳,各方势力围绕责任、款项、主导权争吵不休,却依然拿不出一个能让所有人闭嘴、立即执行的方案。
时间在唇枪舌剑中无情流逝。每过一刻钟,江南的死亡人数可能就增加成百上千。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指叩击龙椅扶手的频率越来越快,那“笃、笃”的声音,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胶着时刻,一个清越却坚定的声音,从大殿侧面传来。
“父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声音来处。
九公主李长歌,操控着她那架特制的轮椅,从御阶旁的侧门缓缓进入大殿。她穿着一身庄重的靛青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上薄施脂粉,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与坚决。她的出现,是如此突兀,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力量。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最喋喋不休的言官都闭上了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深居简出、却屡屡做出惊人之举的残废公主。
“儿臣有一言。”九公主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翰林院侍读沈青梧,近日为整理漕运旧档,潜心研读江南地理水文,于此次水患粮道困局,或有一得之见。值此危急存亡之秋,或可广开言路,容其陈奏,或有意外之得,以解燃眉之急。”
嗡——
低低的哗然声在大殿中响起。
让一个女子,一个翰林院的侍读,在商讨国家救灾大事的朝会上发言?这简直……闻所未闻!
刘寅克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跳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陛下!万万不可!军国大事,关乎百万黎民生死,岂能儿戏!沈侍读一介女流,入朝不过数月,于漕运实务一无所知,仅凭翻阅几本旧书,岂能妄言误国?!”
他言辞激烈,将“女流”、“无知”、“妄言误国”几个词咬得极重,试图用性别和资历彻底堵死沈青梧开口的可能。
太子李承乾微微蹙眉,没有立刻表态。三皇子李琮则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他乐得看到有人挑战太子派的权威,便保持了沉默,作壁上观。
龙椅上的皇帝,目光在九公主平静却坚定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翰林院队列末尾那个垂首而立的紫色身影。
他想起了江怀远案中那份精准的证据链,想起了漕运案中那些悄然流传却直指要害的匿名短札。这个年轻的女子,似乎总能在绝境中,找到一条意想不到的路。
“准奏。”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刘寅克面色一僵,还想再争,却被皇帝一个眼神慑住,只得悻悻退回队列,眼中怨毒之色一闪而过。
“沈卿,”皇帝看向沈青梧,“你有何见解,但说无妨。今日朝会,但有所言,皆可畅所欲言。”
无数道目光——怀疑的、审视的、不屑的、好奇的、恶意的、期待的——如同实质的箭矢,瞬间聚焦在沈青梧身上。压力如山,足以让心智不坚者崩溃。
沈青梧深吸一口气,从队列末尾稳步走出。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崭新的六品侍读官服,紫色的绸料在殿内烛火下泛着内敛的光泽。她身姿挺拔,步履沉稳,走到御阶之下,从容跪拜行礼。
“臣,翰林院侍读沈青梧,叩见陛下。”
礼毕,她站起身,并未立刻开口,而是先从怀中取出一份昨夜写就的奏章概要,双手呈给侍立一旁的太监。然后,她转过身,面向满殿文武。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或苍老或年轻、或精明或浑浊的面孔,最后定格在虚空中的一点,仿佛那里正展开一幅江南的万里河山图。
“陛下,诸位大人。”她的声音清越,不高亢,却奇异地穿透了大殿的每个角落,“臣近日查阅旧档,于前朝《江南水系详图》中,发现一条名为‘清溪故道’的废弃漕运辅线。”
她开始陈述,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从清溪故道的地理位置,到其下游段因地下泉脉仍保持通航可能的现状,再到其上游与现今阻塞主河道的连接点,最后,到那条关键的、二十里长的陆路转运通道。
她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描述一条可能存在的路。但每一个细节都如此具体——预估的疏浚工程量、需要动用的民夫数量、陆路转运的里程和地形、可能调集资源的方向……
当她说到“若集中力量,优先疏浚关键段落,同时从湖广、江西征调民夫车马,组织陆路转运,或可在十五日内,将首批粮草绕过阻塞主干道,送达常州灾区”时,殿中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呼。
十五日!这比修复主干道堤坝、疏通主航道的最乐观估计,还要快上一倍不止!
但质疑也随之而来。
工部右侍郎赵汝明第一个按捺不住,出列质询,语气带着明显的轻慢:“沈侍读倒是好记性,将故纸堆里的东西背得挺熟。可你可知,那清溪故道废弃百年,河床淤积几何?水下是否有暗礁沉船?你一句‘预估疏浚’,可知真要动工,需要多少人力、多少时间?若投入巨万,最后却发现根本不通,这贻误战机的罪责,你担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