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的“不耻下问”与在档案库中日复一日的沉静专注,如同滴水穿石,虽无声无息,却渐渐在翰林院这潭看似凝滞的水面上,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变化是潜移默化的。最初那些或明或暗的审视、嘲讽、孤立依旧存在,但其中纯粹的恶意与轻视,似乎淡化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观望,以及少数人眼中逐渐升起的好奇与审视。
那位精于地理舆图的陈介陈老翰林,有时在典簿厅与其他几位同好闲聊各地风物、古今地名变迁时,会不经意地提到一句:“说来也奇,前几日沈侍读来问瓜洲古渡方位疑义,所提之据,竟来自《舆地纪胜》孤本残卷,老夫也是查证后方才确信。此女于舆图之学,倒是有几分天分与钻劲。”
熟稔律法典章的孙默孙老翰林,在与年轻编修们讲解《户部则例》中关于漕运税粮的条款时,谈到执行难处,也会顺口举例:“譬如漕粮损耗定率,看似明确,实则其中伸缩余地颇大。日前沈侍读曾就此条律文沿革与实务脱节之处提出疑问,其见解虽显稚嫩,然思考角度,确有几分独到,不落窠臼。”
这些评价,并非刻意褒扬,甚至带着老辈人特有的矜持与保留,但在翰林院这样重视学问传承与清议的环境中,出自陈、孙这等虽然官位不显、却以学问扎实着称的老翰林之口,分量自不相同。它们悄然改变着一些中立派、或者说并非利益攸关方的官员对沈青梧的观感。至少,在公开场合,已很少有人再会毫无顾忌地将她贬斥为只靠圣上恩宠或裙带关系上位的“花瓶”。她值房那盏常亮至深夜的孤灯,在有些人眼中,也逐渐从一种格格不入的“孤傲”,转变为一种令人略感佩服的“沉潜”与“坚韧”。
这日午后,秋阳惨淡,寒风顺着廊庑穿堂而过。沈青梧刚将一批整理好的漕运档案归位,正用冰冷的手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指尖,准备继续下一批。档案库门口光线一暗,一个身影有些迟疑地站在那儿。
沈青梧抬头望去,见是一位身着青色低阶官袍的年轻官员,面容清秀,神色间带着几分紧张与不安。她认得此人,是翰林院中一位负责整理前朝奏章副本的编修,姓文,名徵,平素沉默寡言,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文编修?”沈青梧有些意外,主动开口。
文徵像是下定了决心,快步走进来,又警惕地回头看了看门外,这才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道:“沈侍读,下官……下官前日整理旧档,在景和年间未归类散秩中,见有一份景和十六年监察御史周崇礼弹劾时任漕运总督刘寅克的奏章副本。当时……当时似乎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刘寅克后来也只是平调他职。但下官粗粗看过,其中提及的几桩事,比如虚报泗水段修河银两、克扣苏松漕丁饷银等……或与您近日所查漕运旧档……略有相关。”
他话说得磕磕绊绊,眼神游移,额角甚至渗出细汗,显然这番举动对他而言需要极大的勇气。说完,他像是怕沈青梧追问,又像是怕被人看见,匆匆一拱手:“下官只是偶然见得,想着或对侍读有用……告、告退。” 不待沈青梧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去,很快消失在门外廊道拐角。
沈青梧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冰冷的卷宗,心中却掀起了波澜。
景和十六年!弹劾漕运总督!奏章副本!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号!不仅仅是一份可能包含关键证据的史料,更意味着,她近期的行为,至少落在了像文徵这样低调的同僚眼中,并且对方以这种方式,向她释放了微妙的善意与支持。文徵冒着风险前来告知,无论出于何种动机——或许是同情她的处境,或许是对漕运积弊也心存不满,或许只是单纯敬重她的治学态度——这都表明,她并非绝对的孤岛。
压抑住立刻去寻找那份奏章的冲动,沈青梧强迫自己继续完成了手头的工作,直到申时末,档案库附近人迹罕至时,她才根据文徵模糊的提示——“景和年间未归类散秩”,开始在最角落、灰尘最厚的那几排架子间仔细翻找。
过程并不容易。那些散秩文书堆积如山,毫无次序,很多纸张已脆弱发黄,粘连在一起。她不得不极小心地翻阅,既要避免损坏,又要快速浏览内容。油灯的光线有限,她几乎将脸贴到了纸页上。
终于,在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的手指触到了一叠用旧麻绳草草捆扎的文书。解开绳结,最上面一份的题头赫然写着:“景和十六年三月丙午,监察御史臣周崇礼,谨奏为劾漕运总督刘寅克贪黩渎职、蠹坏漕政事”。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轻轻抽出这份奏章,就着昏黄的灯光,迅速浏览。
奏章内容措辞激烈,罗列了刘寅克数条罪状:虚报泗水险滩河道疏浚工程银两三万两;纵容下属克扣苏松地区漕丁饷银,累计逾两万两;其姻亲插手江南漕船物料采买,高价劣质;此外,还隐约提及刘寅克与当时户部某侍郎过从甚密,有朋党之嫌……
虽然奏章中提及的具体事件、人物与沈青梧目前所查未必完全重合,时间上也略有差异,但所述问题的性质、手法、以及涉及的利益环节(工程银两、克扣饷银、物料采买、高层庇护),与她暗中梳理出的几条主线方向,惊人地吻合!这就像一个拼图,找到了另一块来自不同角度的残片,虽然边缘模糊,图案断续,却足以证明,她看到的并非幻觉,这条贪腐链条确实存在,并且至少在数年前,曾有人试图撼动,只是失败了。
周崇礼……沈青梧默念这个名字。记忆中对这位御史印象不深,似乎景和末年便因病致仕,不久后就去世了。这份奏章当时“未起波澜”,刘寅克只是平调,其中阻力与斡旋,可想而知。
她小心翼翼地将奏章副本按原样捆好,放回原处,没有带走。现在还不是时候。但她的心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涌动。
这意味着,她并非唯一的察觉者,只是曾经的斗士或许已经倒下,或选择了沉默。而新的线索,新的证据,正在她手中悄然汇集。微光虽弱,但一点一点,正在逐渐聚拢。
窗外,暮色四合,翰林院笼罩在苍茫的灰蓝色中。沈青梧吹熄了灯,静静立于黑暗的档案库内。远处传来依稀的钟鼓声,是宫门下钥的时辰。
潜龙仍在渊,但渊底并非全然黑暗。已有微光,照见鳞爪;亦有暗流,开始涌动。她轻轻握了握袖中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份陈旧奏章的触感。
路漫漫其修远兮,但至少,她已不再是孤身一人。微光渐聚,终有一日,或可烛照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