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入职翰林院数日后,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一封措辞严谨、格式工统、笔力遒劲的拜帖被云雀小心翼翼地送到了听雪苑的书房。拜帖纸质优良,墨迹透着淡淡的松烟香,落款处是三个端正而不失风骨的字——新科探花,翰林院修撰,顾明轩。
对于顾明轩的来访,沈青梧并未感到意外。她如今身份特殊,既是圣口亲封的救驾功臣,又是打破百年陈规、以女子之身跻身清贵翰林院的编修参议,无论于公(同僚之谊),于私(他曾受匿名信之恩,虽未必知是她所为,但宫宴之事足以让他重新审视这位沈家千金),顾明轩前来拜访,都在情理之中,甚至可视为一种文人士大夫间的礼节与认可。
顾明轩被听雪苑一名新拨来的、举止规矩的小丫鬟引入花厅时,沈青梧已在此等候。她换下了那身略显沉肃的青色官袍,穿着一袭月白色暗纹锦缎襦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软毛织锦披风,青丝仅用那支素银镶嵌淡紫珍珠的梧桐簪松松挽起,未施脂粉,气质沉静温婉,与宫宴之上那个于金殿之中锋芒毕露、言辞如刀、指证亲王谋逆的刚烈形象,几乎判若两人。唯有那双沉静眼眸中偶尔掠过的清冷与洞察,依稀可见当日的风采。
“下官顾明轩,见过沈参议。”顾明轩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姿态标准,态度恭敬谦和,并无因对方是女子且年纪尚轻而有丝毫怠慢或轻视,这份修养源于其寒门苦读形成的自律与对事实本身的尊重。
“顾修撰不必多礼,请坐。”沈青梧抬手虚扶,声音温和清澈,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两人分宾主落座,云雀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刚沏好的庐山云雾,茶香清幽,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窗外带来的寒意。
顾明轩端正坐姿,目光落在眼前这位传奇般的少女身上,心中一时感慨万千。他回想起数月前贡院之外初见她时,或许还带着几分对高门贵女固有的疏离印象;再到秋猎惊变,听闻她救驾之功;直至前几日震动朝野的宫宴风波……这一桩桩一件件,叠加起来,构成了一个他过往认知中完全无法想象的、复杂而强大的形象。他斟酌着词语,语气真诚,不带丝毫虚伪奉承:“宫宴之事,下官虽因品阶未够,未能列席亲见,然此事早已传遍朝野,闻之令人心潮澎湃。沈参议于金殿之上,面对亲王之威,临危不乱,举证如山,逻辑缜密,一举揭发逆王萧彻通敌卖国之阴谋,护我大周社稷安稳,黎民百姓免于战火之苦。此等忠勇,此等智谋,此等舍身忘死之气魄,实在……实在令明轩敬佩不已,自愧弗如!”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郑重,目光清澈地看向沈青梧:“参议以女子之身,不囿于闺阁,不畏流俗,凭自身才智与功绩,破格入翰林清贵之地,此乃开百年之先河,非但无损翰林清誉,反而更显陛下圣明烛照,知人善任。此举,亦是为天下诸多怀才不遇、有志报国之女子,开辟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其意义深远,非言语所能尽述。明轩不才,愿以参议为楷模,于这翰林院中,尽忠职守,格物致知,他日若能于国事有所裨益,方不负圣恩,不负平生所学。”他这番话,既是对沈青梧个人能力与贡献的高度肯定,也明确传递了自己愿意与之结交、认同其道路,甚至在未来的朝堂风雨中,可以互为奥援的友善态度。
沈青梧静静听着,指尖轻轻拂过温热的茶杯边缘。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顾明轩话语中那份源于本心的真诚与欣赏。此人出身寒微,全凭自身勤勉与真才实学夺得探花之位,心性正直,懂得审时度势,亦怀有感恩之心(即便他不知匿名信出自她手,但对她释放的善意显然有所感知),确实是清流之中值得留意和结交的潜在盟友。他的态度,也代表了部分开明士大夫可能的态度。
“顾修撰过誉了。”沈青梧微微抬眸,唇边泛起一丝清浅而客气的笑意,如冰雪初融,“青梧所为,不过是恰逢其会,尽了为人臣子、守护家国的本分。其中多有侥幸,亦有陛下圣明决断,非青梧一人之功。至于入翰林……”她语气平和,“亦是陛下恩典,青梧唯有兢兢业业,不负圣望。日后同在翰林院供职,青梧毕竟是初来乍到,于诸多规制、典籍、人情往来,若有不足之处,还望顾修撰念在同僚之谊,不吝指点。”她话语微顿,声音沉静了几分,“朝堂之上,风云变幻,风雨难测,正需我等心怀社稷、志同道合之辈,同心协力,相互砥砺,方能不负圣恩,报效家国,为这天下苍生,略尽绵薄之力。”
她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承诺或结盟之语,但“同心协力”、“志同道合”这几个字,已足以让聪慧如顾明轩明白她所持的开放与合作态度。两人随后又就翰林院近日整理的一些前朝典籍、编修史书时遇到的考据问题,以及近日朝中几项无关痛痒的政令动向闲聊了几句。顾明轩学识渊博,引经据典,见解不凡,显示出扎实的功底;而沈青梧则往往能跳出固有的框架,从更宏观或更细微的角度切入,一语中的,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看法,时常令顾明轩有豁然开朗之感,心中对其才智的钦佩更是加深了一层。
这次会面,时间不算长,气氛始终保持着一种文人相交的清淡与雅致,但无形中,却为沈青梧在注重师承、关系盘根错节的清流文官体系之中,悄然埋下了一颗或许在未来能发挥重要作用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