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前一日,沈青梧依着往日的惯例,递牌子入宫,陪伴九公主李长歌。
栖梧宫内,暖香馥郁,地龙烧得温暖如春。沈青梧与李长歌隔着一张紫檀木棋盘对坐,黑白双子错落,正在进着一局棋。棋局看似平和,两人口中低声交谈的,却是近来朝堂上几股暗流的动向,哪些官员职位有了微妙变动,哪些边关奏报值得留意,哪些皇子近来动作频频。李长歌虽居深宫,但身为帝后嫡出的公主,消息自有其灵通之处,而沈青梧则凭借前世的记忆和今生的经营,总能给出些切中要害的分析。两人与其说是在对弈,不如说是在借这方寸棋盘,推演着更大的棋局。
一局终了,胜负未分,沈青梧便推枰起身,借口殿内有些气闷,想出去透透气。李长歌不疑有他,只叮嘱她早些回来尝新进贡的蜜橘。
沈青梧带着云雀,信步走出了栖梧宫温暖的范围,踏入了冬日御花园的清冷之中。寒风拂面,带着未消积雪的凉意,让她因殿内暖香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她并未走向那些常有人迹的亭台楼阁,而是径直朝着御花园深处,那片以品种繁多、姿态奇崛而闻名的梅林走去。
时值寒冬,正是红梅盛放的季节。虬枝盘错的老梅树上,点点红萼或含苞待放,或恣意盛开,如同在宣纸上晕染开的朱砂,疏疏落落,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冷冽的空气中,浮动着梅花特有的清幽香气,沁人心脾。
而在那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的梅林深处,一道窈窕的粉色身影正独自徘徊,步履踌躇,背影透着难言的落寞与萧索。不是那位曾经在京华贵女中风光无限、明媚张扬的御史千金谢云殊,又是谁?
沈青梧停下脚步,静静地打量了她片刻。不过数月光景,眼前的谢云殊,与沈青梧记忆中前世那个最终风光嫁入齐王府、眉梢眼角都带着得意与幸福的少女,已是判若两人。如今的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眼神恍惚,带着一种被现实磋磨后的黯淡与不安,甚至连沈青梧主仆走近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只沉浸在自己的忧思世界里。
沈青梧心中冷然。前世,谢云殊凭借显赫的家世和萧彻那时至少表面真挚的宠爱,最终得偿所愿,成为齐王侧妃,即便后来也因萧彻的野心膨胀与本性薄情而渐渐郁郁寡欢,但至少在前期,她是被无数人艳羡的,是得意而幸福的。而这一世,因着自己的介入,命运的轨迹早已偏离。萧彻与谢云殊的私情虽然仍在暗中延续,却平添了无数的波折与不确定性。秋猎之后,萧彻虽未倒台,但圣心已失疑,处境微妙,连带着将一颗心系在他身上的谢云殊,也如同这风中残梅,备受煎熬,前景晦暗不明。
“谢姐姐。”沈青梧敛去眸中所有情绪,轻声开口,那声音不高,却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梅林间的寂静。
谢云殊吓了一跳,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回身。见到是沈青梧,她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与不自然,随即强自镇定下来,习惯性地敛衽行礼,只是那动作里透着一股生疏与僵硬:“沈……沈小姐。” 称谓已从往日那带着几分亲近、或许还隐含着些许轻视意味的“沈家妹妹”,变成了如今这客套而疏离的“沈小姐”,其中距离,不言自明。
沈青梧从容还礼,目光落在谢云殊那比身上粉色衣裙更显苍白的脸上,语气温和,如同寻常姐妹间的关切,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深意:“姐姐独自一人在此赏梅?这般天寒地冻的,我看姐姐神色恹恹,可是有什么心事萦怀,难以排遣?”
谢云殊眼神闪烁,不敢与沈青梧那双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对视,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没……没有。只是觉得此处清静,梅花开得也好,想来走走,散散心罢了。”
沈青梧不再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她微微侧身,似要抬手去拂开一枝探到身前的梅枝,宽大的衣袖随之摆动。就在这看似不经意的动作间,一枚珍珠耳坠从她袖中悄然滑落,“叮”的一声轻响,滚落到了谢云殊的绣鞋边。
那耳坠样式极为别致,并非宫中最时兴的款样,反而带着几分独特的雅趣。主体是一颗圆润饱满、光泽莹莹的东珠,下方以极细的金丝缀着一小粒殷红如血的珊瑚米珠,红白相映,既显贵气,又不失俏丽。这耳坠,正是前世萧彻私下赠予谢云殊的定情信物之一,谢云殊极为珍爱。沈青梧清晰地记得,前世某次宫宴上,谢云殊不慎遗失了一枚,为此懊恼神伤了许久,甚至私下里还与萧彻闹过不小的别扭。
“呀,”沈青梧故作惊讶,弯下腰,动作优雅地将那枚耳坠拾起,递到谢云殊面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姐姐的耳坠怎么掉了?这般精巧的物件,若是丢了,岂不可惜?”
谢云殊的目光一接触到那枚耳坠,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事物!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枝头的积雪还要煞白!这耳坠……她明明记得,另一只完好无损地收在她闺房妆奁的最底层,用软绸仔细包裹着,这一只是何时……她猛地抬头看向沈青梧,眼中充满了惊疑、恐慌,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所有秘密后的无措与羞愤,如同被人当众剥去了衣衫,无所遁形。
沈青梧怎么会知道这耳坠?她甚至拥有另一只!她此刻拿出这是什么意思?是警告?是威胁?还是……她已经知晓了自己与齐王殿下所有的私情?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让谢云殊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颤。
沈青梧将她脸上瞬息万变的情绪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她伸出手,轻轻执起谢云殊那已然变得冰凉僵硬的手,将那只滚烫得仿佛烙铁般的耳坠,稳稳地放入她的掌心。随即,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蛊惑人心的安抚力量,却又字字句句都如同淬了冰的警钟:
“物归原主。望姐姐……珍重自身,擦亮眼睛。”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梅林之外,那象征着权力中心的方向,“有些路,看似繁花似锦,引人向往,实则内里荆棘密布,陷阱丛生。一步踏错,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届时不仅自身粉身碎骨,恐还会累及家族门楣。姐姐冰雪聪明,当知何去何从,如何抉择。”
说完这番话,沈青梧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去看谢云殊那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神情。她直起身,带着始终垂眸敛目、如同背景般的云雀,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径,从容离去。裙裾拂过落着残雪与花瓣的小径,未曾回头。
只留下谢云殊独自一人,僵立在疏影横斜的梅林之中,握着那枚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耳坠,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沈青梧最后那几句话,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盘旋、放大。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自己和萧彻的私情,那些隐秘的相会,那些私下的盟誓……她全都知道!那明日宫宴……她会做什么?她会当众揭发吗?还是会以此要挟?巨大的、未知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谢云殊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方才觉得清幽的梅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与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