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林枫端坐于主位,面前摊开的羊皮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处兵力部署。帐中只有他与苏月如二人,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在帐布上投出摇曳的影子。
“你当真要这么做?”苏月如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种罕见的冷意。
她的手指落在羊皮地图的西北角,那里标注着“赤蛟帮余孽及家属共计三百七十二人,暂押于黑水谷”。字迹是林枫亲笔所书,墨迹未干。
林枫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一路并肩走来的女子。她的眉眼依旧如画,只是此刻那双总是冷静睿智的眼眸深处,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寒意。
“月如,”林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已经放下武器,愿意归降。其中半数以上是妇孺老弱。连坐诛杀,有违天道。”
“天道?”苏月如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却没有半分温度,“林尊主,你告诉我,什么是天道?”
她向前一步,烛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几乎笼罩了整个沙盘。
“赤蛟帮归附不过三月,便勾结外敌,里应外合,趁你闭关之际偷袭总坛。那一战,我们死了八十七名兄弟,重伤二百有余。开阳长老的独子,那个总爱跟在你身后叫你‘林大哥’的小石头,就死在东门箭楼之下,身中十七箭。”
她的语速不疾不徐,每一个字却像冰锥,砸在寂静的帐中。
“他们投降,不是因为他们幡然悔悟,是因为你出关了,是因为他们打不过了。若那日你真的被心魔所困,若我们援军晚到半日,现在跪在黑水谷里等死的,就是我们破晓上下三千七百口人,是你我,是石猛,是那些信任你、追随你的每一个人。”
林枫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记得小石头。那孩子才十六岁,笑起来有颗虎牙,总说将来要像他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死在东门,尸首找到时,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柄断了的木刀——那是林枫上次指点他招式时,随手削给他的。
“正因如此,”林枫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却依旧坚定,“我们才不能变成他们。如果我们用同样的手段去对待投降的妇孺,去株连那些甚至不知道父兄为何而战的孩子,那我们与他们,与御龙宗,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苏月如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在瞬间压了下去,化作一种近乎尖锐的平静,“区别就是,他们还活着,而我们的人死了。区别就是,你今天放过这三百七十二人,明天就可能会有三千七百二十人觉得,背叛的代价不过如此。区别就是,仁慈用在此时此地,不是德行,是愚蠢,是纵虎归山,是将刀递给那些日后必定会捅向我们后背的人!”
她猛地抬手,指向帐外。夜色深沉,远处营地点点篝火,如同星河。
“你看看外面那些弟兄!他们跟着你,把命交给你,不是来看你如何以德报怨、彰显仁义的!他们要的是活下去,要的是一个不会再被同袍从背后捅刀子的明天!你要给他们的,是实实在在的安全,不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所谓‘宽恕’!”
烛火噼啪炸响了一瞬。
林枫沉默地看着她。这是苏月如第一次用如此激烈、如此……近乎冷酷的语气与他说话。他甚至能看见她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指——她在极力克制。
“月如,”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你还记得我们刚离开栖龙镇时,经过的那个被龙噬祭摧毁的村子吗?”
苏月如眸光微动,没有回答。
“满地焦土,尸骸枕藉。一个幸存的老人抓着我的胳膊,眼睛已经哭瞎了,他反复问:‘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那时我答不上来。”林枫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后来我明白了。因为御龙宗觉得他们该死,所以他们就得死。没有理由,不问对错。”
“所以呢?”苏月如抬起眼,直视着他,“你要证明你比他们更仁慈?证明你和他们不一样?林枫,这是战争!不是孩童过家家比谁更善良!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这个道理,铁教头用命教过你,难道你忘了吗?!”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铁教头的名字像一根针,刺穿了帐中凝滞的空气。那个总是板着脸,却在最后关头用身体为他们挡下致命一击的汉子。他临终前说的话,林枫一个字都没敢忘——“带……带大家……活下来……”
林枫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波澜已被压下,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我没忘。”他说,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正因没忘,我才更不能忘我们究竟为何而战。我们反抗,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像他们一样,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我们反抗,是为了让这世上,少一些像小石头那样不该死的人,少一些像那个老人一样,连为什么去死都不知道的糊涂鬼!”
他转身,走回案前,手指重重按在地图“黑水谷”的位置。
“连坐,诛族,震慑……听起来很有效,很解气,是不是?”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笑意,“可然后呢?今天我们因为仇恨杀了这三百多无辜妇孺,明天就会有更多被迫依附御龙宗的人,因为恐惧我们‘斩草除根’的手段,而选择死战到底。今天我们用恐惧来统治,来让人服从,明天我们和御龙宗,就真的只剩下谁更强大这一个区别了。”
“恐惧和仇恨,是这世上最容易点燃,也最难熄灭的火。”林枫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帐里回荡,“御龙宗用它烧了上万年,烧出了无数个栖龙镇,烧出了血脉灵锁,烧得所有人跪着生。我们现在,也要拾起这团火吗?”
苏月如怔住了。她看着林枫,看着这个在火光映照下,侧脸线条坚毅如石刻的男人。他的话像一把重锤,敲打在她一直以来坚信的某种东西上。
她自幼熟读兵书战策,通晓权谋人心。在她的认知里,慈不掌兵,义不行贾。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清除隐患,震慑宵小,这是最直接、最有效、也是最“正确”的做法。她以为林枫会懂,他经历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个世界的残酷。
可他现在告诉她,不能用那团火。
“那你说,该怎么办?”苏月如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那强硬的外壳下,透出深深的疲惫和迷茫,“放了他们?如何保证他们不再为患?监管?我们哪有那么多人力物力?关押?粮草从何而来?林枫,这不是儿戏,这是三千多条人命的信任,是破晓的生死存亡!”
林枫走到帐边,掀开厚重的帘布。清冷的夜风灌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远处连绵的营火,近处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与更远处黑水谷方向隐约传来的压抑哭泣声,交织成这个漫长夜晚的背景音。
“我还没想好。”他背对着她,声音融在风里,有些模糊,“或许分批安置,打散编入后方垦荒;或许寻一处远离前线的山谷,令其自耕自食,永不允出;或许……还有其他法子。”
他转过身,眼中倒映着跳跃的烛光,也倒映着她有些苍白的脸。
“但我知道,一定有比‘杀’更好的法子。如果我们现在就放弃去找,那我们就真的输了,输给了这个只会用杀戮解决问题的世道。”
苏月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理智告诉她,林枫的想法天真,幼稚,充满风险,是将所有同伴置于不可知的危险之下。可内心深处,某个被层层谋划和冷静计算掩埋了很久的地方,似乎被那簇不肯熄灭的烛火,轻轻烫了一下。
她想起第一次在迷雾林中见到他。那时他还是个带着乡土气的少年,眼里有狠劲,有警惕,却也有一团不曾被这世道彻底磨灭的火光。那火光吸引了她,让她决定赌一把,跟在这个看起来毫无胜算的少年身边。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只记得要去计算胜率、权衡得失,却渐渐忘了最初是被那团火光所吸引的呢?
是铁教头死的时候?是看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倒在冲锋的路上时?还是当她不得不一次次冷静地写下阵亡者的名字,计算抚恤粮草的时候?
帐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风穿过帘隙的呜咽,和远处不知何人吹起的、苍凉如诉的羌笛。
良久,苏月如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寒冷的夜里凝成白雾。
“你会后悔的,林枫。”她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以及一丝几不可查的颤抖,“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的仁慈,付出你无法承受的代价。”
林枫看着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就等到那天再说。”
他走回案前,提起笔,在“黑水谷”的批注旁,缓缓写下新的指令:
“妇孺另行安置。非战之青壮,甄别后编入垦荒队,严加看管,以观后效。主谋者七人,明日午时,阵前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写罢,他将指令推到她面前。
“执行吧,苏军师。”
苏月如看着那行字,又抬头看向林枫。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重,可那双眼睛,在烛光映照下,却清澈坚定得让人心悸。
她终于缓缓伸手,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
“属下……遵命。”
她转身,走向帐外。掀开帘布的前一刻,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林枫。”
“嗯?”
“别死。”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你若是死了,我今天拦不住你,就白拦了。”
说完,帘布落下,她的身影没入浓重的夜色里。
林枫独自站在帐中,看着那兀自摇晃的帘布,许久,许久。
他何尝不知她的担忧句句在理,何尝不知自己的决定冒险至极。可当他提起笔,想要写下“尽诛”二字时,小石头染血的脸、瞎眼老人空洞的瞳孔、还有铁教头最后看向他的眼神……无数画面交织翻涌,那支笔,有千钧重。
他走到帐边,望向东南方向。那是黑水谷所在,也是破晓的根基,是无数人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的地方。
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下方一道不知何时新添的浅浅伤疤。
“铁叔,”他对着虚无的夜空,低声道,“如果你在,你会怎么做?”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像是叹息,又像是一种无言的守望。
他知道,这条路注定孤独,也注定艰难。但有些线,一旦越过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而他,宁愿背负着这份“愚蠢”的仁慈,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长夜里,继续走下去。
直到找到那个,不必再靠杀戮和恐惧,也能让所有人“活下来”的答案。
帐内烛火,轻轻跳动了一下,依旧顽强地燃烧着,驱散着一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