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国海军在江阴的江面上,流尽最后一滴血时,陆地上的溃兵,已经像被戳破的蚁巢,潮水般地涌向了南京。
淞沪会战,败了。败得惨烈,败得悲壮,也败得屈辱。
现在,一个无比现实,也无比沉重的问题,摆在了中国的最高统帅部面前:
国都南京,是守,还是不守?
十一月中旬,在南京国民政府的最高会议室里,烟雾弥漫,呛得人喘不过气,地上堆满了烟头。一场足以决定几十万人命运的争论,正在激烈地进行着。
会议室的一边,是以德国顾问法肯豪森为首的“理性派”。
这位严谨的德国将军,指着巨大的军事地图,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用生硬的中文,近乎咆哮地说道:
“南京,三面环山,北临大江,是一块典型的‘绝地’!一旦被日军三面包围,守军将背水一战,连个像样的退路都没有!这是兵家大忌!”
“更重要的是,”他加重了语气,“我们在上海,已经损失了近三十万最精锐的部队。现在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生力军,再填进南京这座死城里,进行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这是愚蠢的!是犯罪!”
他的观点,代表了纯粹的军事理性:保存有生力量,远比保住一座象征性的城市,更为重要。
而会议室的另一边,是以将领唐生智为首的“激情派”。
这位湖南籍将领,涨红了脸,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里的水都溅了出来。他站起身,慷慨激昂:
“南京是国都!是孙总理陵寝所在!是我们国民政府的脸面!上海打了三个月,全世界都看着我们。现在,敌人刚到首都门口,我们就不放一枪一炮地放弃,如何对得起全国百姓?如何维持政府的威信?”
他环视四周,用一种近乎悲壮的语调,高声宣布:“我唐生智,愿意留下来,与南京共存亡!”
他的观点,则代表了一种高昂的、却又脱离实际的政治豪情:国都的象征意义,高于一切军事考量。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主张“弃守”的,认为这是保存实力的明智之举;主张“死守”的,则指责对方是“汉奸言论”。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主座上那个沉默的、身形瘦削的男人——蒋介石。
他用手指不停地揉着太阳穴,紧闭双眼,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此刻,他那颗被淞沪惨败和国际冷遇,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心里,正在进行着何等天人交战的盘算。
从理智上,他知道德国人是对的。 守南京,就是一场必输的赌博。把最后的精锐,白白牺牲在这座死城里,于整个战局,毫无益处。
但从情感和政治上,他无法接受“不战而弃国都”的罪名。 他刚刚在庐山向全国人民发誓,要“守土抗战”。这才过了几个月,就要放弃首都,他的领袖威信将荡然无存。那些地方军阀,那些政敌,会如何看待他?全国人民,又会如何看待他?
这是一个军事的死局,更是一个政治的绝境。
最终,一个致命的、用政治考量压倒军事理性的决定,做出了。
他睁开眼,用一种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的、疲惫的声音,只说了一个字:
“守。”
这一个字,决定了十几万中国军人和近百万南京市民的命运。
紧接着,他任命了那个调门最高、决心最大的唐生智,为南京卫戍司令。
这个决定,让在场所有理智的军事将领,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知道,一场巨大的悲剧,已经从这个决定开始了。
与此同时,在南京的街头,恐慌,早已像瘟疫一样蔓延。
有门路、有钱的人家,早已通过各种渠道,逃往了武汉和重庆。而剩下的近百万普通市民,则在“战”与“走”之间,痛苦地挣扎。
一个叫老白的黄包车夫,看着街上那些拖家带口、仓皇逃难的人群,心里也慌得很。但他看了看家里那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和刚满五岁的儿子,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听着收音机里,唐生智将军那“誓与南京共存亡”的慷慨陈词,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他对自己说:“没事的,我们有几十万大军,还有唐将军这样的英雄在。南京,肯定能守住。”
他,和无数像他一样的南京市民,选择了留下。
他们,把自己的命运,连同这座城市的命运一起,交给了这场,由最高层设下的、注定要失败的,死城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