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放榜日。
连日来的风雪终于停歇,久违的冬日暖阳懒洋洋地洒在县学青石板铺就的庭院里,却丝毫融化不了聚集在榜亭前那黑压压一片人群心头的焦灼与寒意。呵出的白气在空中交织弥漫,与尘埃共舞,衬得气氛愈发凝重。
丙班学子,连同一些关心后进的甲、乙班学长,甚至少数闻讯而来的家仆,将小小的榜亭围得水泄不通。人人引颈翘望,目光盯住那面尚被红布遮盖的木榜,仿佛能穿透那层阻碍,提前窥见自己的命运。
林焱和方运并肩站在人群稍后处。方运依旧穿着林焱给的那件石青色缎面棉袄,双手却不自觉地反复握紧又松开,指节泛白,薄唇紧抿,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饶是他心性沉稳,此刻也难以完全抑制住那份关乎前途的紧张。
林焱看似平静,双手拢在袖中,实则手心也微微沁出薄汗。他能感觉到身旁方运身体细微的紧绷,也能听到自己胸膛里那颗心脏,正不听话地加速跳动。等着这个时代的“成绩单”下来,它关乎能否顺利升入乙班,获得更好的教育资源。
“铛——!”
一声锣响,清脆震耳,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议论。
全场骤然一静,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窒。
只见沈教谕面容肃穆,亲手缓步上前,在无数道灼热目光的注视下,猛地揭开了那块厚重的红布!
“哗——”
红布落下,露出底下墨迹簇新的榜文。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声浪,惊呼、叹息、狂喜、哀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掀翻榜亭的屋顶。
“快看!第一名!林焱!是林焱!”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林焱只觉得耳畔嗡的一声,周围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那张红榜最顶端,那两个力透纸背、墨色淋漓的大字——林焱!
丙班第一!
真的是他!
一股混杂着巨大惊喜、如释重负以及些许尘埃落定感的暖流,他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方运。
方运此刻也正死死地盯着榜文,他的目光从最顶端“林焱”的名字向下移动,在第二行的位置骤然定格——方运!
第二!他是第二!
方运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化为一层迅速弥漫开的水光。日夜不辍的苦读,付出与坚持,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方兄!你是第二!”林焱用力拍了一下方运的肩膀,声音里充满了由衷的喜悦,比自己得了第一还要高兴。
方运看着林焱,重重地点头:“林兄……同喜!”
就在这喜悦的氛围中,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带着不甘和怨愤响起,刺破了周围的祝贺声:“第九?!我怎么才第九?!”
是林文博。他挤在人群前排,脸色铁青,盯着红榜上自己那个排在中间偏后、几乎要挤不进前十的名字,胸膛剧烈起伏。他原本以为自己至少能进前五,却没想到,不仅被那个庶弟远远甩在身后,连那个他平时瞧不上眼的穷酸方运,也还是压了他一头!
赵德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他飞快地扫视着榜单,直到后半部分才找到自己的名字,更是灰心丧气,看着林文博难看的脸色,嗫嚅着不敢说话。
林文博猛地转过头,目光如同刀子,狠狠剐向后方正沉浸在喜悦中的林焱和方运。尤其是看到林焱那张因兴奋而愈发显得神采飞扬的脸,以及方运身上那件刺眼的、明显不属于他的崭新棉袄,一股混合着嫉妒、羞辱和愤恨的邪火直冲脑门。
他拨开人群,走到林焱和方运面前:“二弟,真是好本事啊!看来这数月,你不仅诗才精进,这应付县学考试的本事,更是突飞猛进!为兄……真是望尘莫及!”
他特意在“本事”二字上咬了重音,语气中的酸意和暗指的意味,不言而喻。
周围的喧闹声因为这几位的对峙而小了下去,不少目光好奇地投射过来。
林焱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松开方运的手,上前半步,将情绪尚未平复的方运稍稍挡在身后,目光平静地迎上林文博充满敌意的视线,语气不卑不亢:“兄长过誉了。不过是侥幸发挥尚可,加上平日与方兄互相砥砺,稍有进益罢了。兄长名列第九,亦在升班之列,同喜。”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成绩是靠努力和互助得来,又“提醒”对方,你也升班了,别太难看。
林文博被他这不软不硬的钉子噎得一滞,他看着林焱那双清澈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再看看周围那些若有若无投向这边的、带着审视和了然的目光。
他知道,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再纠缠下去,只会更显气量狭小。他狠狠瞪了林焱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哼!乙班再见分晓!”说罢,猛地一拂袖,撞开几个挡路的学子,头也不回地怒气冲冲走了。赵德连忙灰溜溜地跟上。
这场小小的风波,并未影响大局。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红榜上,或喜,或沮丧,或羡慕,尽显于此。
沈教谕站在榜亭台阶上,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他目光落在依旧从容、甚至还抬手安抚了一下面露担忧之色的方运的林焱身上,眼中赞赏之意更浓。此子不仅才学出众,心性更是沉稳豁达,懂得维护友人,面对挑衅也能妥善应对,实属难得。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升入乙班者,十日后,携行李至乙字号学舍报到。未升班者,亦勿气馁,来年再战!望诸生勤勉向学,不负韶华!”
榜亭前,有人欢天喜地,有人黯然神伤。阳光洒在林焱和方运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上,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方运看着林焱,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林兄,此番若非你倾力相助,我方运绝无今日。此恩,运,铭记于心。”
林焱伸手扶住他,笑道:“方兄言重了,是你自己厚积薄发。走吧,收拾东西,十日后,乙班再并肩!”
两人相视而笑,并肩穿过或羡慕或复杂的人群,向着丙字贰号学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