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杂文考试,在一种混合着疲惫、期待与最终解脱感的诡异气氛中来临。题目是《论“学贵有恒”》,典型的道德文章,考验的是学子们的思想端正和文笔流畅。这对经历过信息轰炸、写过无数心得体会的林焱而言,简直如同呼吸般自然。他结合苦读的记忆和前世“坚持就是胜利”的朴素道理,稳扎稳打,写了一篇中规中矩却结构完整、论述清晰的短文,既无惊人之语,也无明显错漏,如同完成了一次标准化的流水线作业。
考场内,众生百态接近尾声。赵德才似乎彻底放弃了治疗,对着杂文题目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开始在自己的稿纸上画小人,画到一半觉得不像,又涂成一团墨疙瘩,最后百无聊赖地趴在案上,数着从号舍顶棚缝隙里透下来的光斑中有多少灰尘在跳舞。
对面的瘦高个考生依旧在咳嗽,但似乎比前日好了些,勉力支撑着书写,只是速度慢得像蜗牛爬。
林文博则依旧保持着他的“精英”姿态,字斟句酌,力求在最后一场也留下完美印象。
交卷的锣声最后一次响彻考场,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
所有的试卷被收走,所有的笔墨被搁下。刹那间,极致的安静之后,是轰然爆发的各种声响——长吁短叹、桌椅挪动、考篮碰撞、以及考生们难以自抑的交谈声。
“完了!总算考完了!”
“我的胳膊……快抬不起来了!”
“不知能否上榜……”
“听天由命吧!”
赵德才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瘫靠着号舍板壁,有气无力“……感觉我像是被十个壮汉揍了三天三夜……现在只想躺平……”
林焱一边收拾着几乎没怎么消耗的姜糖和备用笔墨,一边笑“终于考完了。接下来,就是等消息了。”
“……”赵德才眼神空洞,“看来我爹的棍棒离我不远了……”
走出县衙大门,迎接他们的是比以往更加汹涌的人潮和更加灼热的目光。连续四场的煎熬,在此刻化为家属们迫不及待的探询。
林如海和王氏几乎是扑向了林文博。
“文博,终场感觉如何?”林如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父亲,母亲,杂文题目平稳,儿子自觉发挥尚可,四场下来,应是……无甚纰漏。”林文博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王氏则只顾着拉着儿子的手,上下打量,连声道:“你看考试考的这几天都瘦了憔悴了,回去定要好好补回来!”
周姨娘和来福也过来了他们挤到了林焱身边。
“焱儿,都考完了?一切都还顺利吗?”周姨娘的问题小心翼翼,带着满满的期盼。
来福更是激动地直接问道:“少爷少爷,有没有把握中榜?”
林焱被他们的热情感染,笑了笑,语气平和:“姨娘,来福,都考完了,感觉……还算顺手。至于中不中,”他顿了顿,望向衙门前那空荡荡的告示栏,“就看考官大人如何评判了。”
等待放榜的这几日,林府的气氛像是被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林如海表面上维持着家主的威严,但来回踱步的频率明显增加,书房里的灯火也常常亮至深夜。王氏则几乎住在了小佛堂,诵经声日夜不息,看向偏院方向的眼神也越发阴郁。
林文博将自己关在房里,时而信心爆棚,觉得案首有望;时而又回想起林焱考场上的从容,变得疑神疑鬼,焦躁不安。林晓曦依旧冷淡,但偶尔看到林焱时,那眼神里也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审视。
偏院这边,周姨娘强作镇定,变着法儿给林焱做好吃的,却总是不自觉地走神。来福则成了“望榜石”,一天恨不得往县衙门口跑八趟,打听任何可能的消息。
方运考完后便回了自己清贫的家,没有任何动静。族学里另外两名参考的学子,也是闭门不出,气氛凝重。
终于,到了放榜之日。
天还未亮,县衙前的空地就已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喧嚣声几乎要掀翻初春的天空。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紧张得脸色发白的少年,有翘首以盼的家人,也有纯粹看热闹的闲人。
林府全家一起出动,一行人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占据了一小块位置。林如海面容肃穆,负手而立。王氏紧紧攥着林文博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林文博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呼吸急促。周姨娘和来福一左一右护在林焱身边,都是满脸的紧张。连一向冷淡的林晓曦,也忍不住微微蹙眉,望着那紧闭的衙门大门。
林焱被这阵仗弄得也有些心跳加速,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他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声,也能听到周围人们压抑的喘息和祈祷声。
“铛——!”一声锣响,如同惊雷劈开了喧闹。
县衙大门缓缓打开,两名书吏捧着一张巨大的、覆盖着红纸的榜文,步履沉稳地走了出来。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张红纸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书吏将榜文小心翼翼地贴在告示栏上,然后缓缓揭开了覆盖的红纸!
“哗——!”
人群如同炸开的锅,疯狂地向前涌去。哭喊声、欢呼声、惊叹声、咒骂声瞬间交织成一片。
林如海凭借身份,带着家人挤到了前面。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迅速扫过榜文顶端——
下一刻,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当场!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狂喜?
王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瞬间煞白,失声叫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林文博也看到了,他像是被重锤击中,猛地后退一步,身体晃了晃,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惨白和巨大的茫然。他死死地盯着榜文上那个刺眼的名字,仿佛要将它烧穿。
周姨娘和来福也拼命挤上前。来福个子矮,跳着脚看,当他看清最上方那行字时,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几乎破音的尖叫:“案首!!!焱儿是案首!!!头名!头名啊!!!”
周姨娘闻言,浑身一颤,踮起脚尖,目光急切地搜寻着。当她真切地看到“林焱”两个字赫然排在榜首时,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猛地用手捂住嘴,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发出了呜咽声,那是极度喜悦和压力释放后的宣泄。
林焱自己也愣住了。他虽然有所期待,但“县案首”这个结果,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看着那张红底黑字的榜文,最上方清晰地写着:
甲等第一名:林焱
往下看,第十一名:林文博
第二十名:方运
第十八名:林水泊。
赵德才的名字……自然无处可寻。
“县案首!十一岁的县案首!”
“是林府那个小诗仙!”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更加热烈的议论,无数道目光,混杂着羡慕、嫉妒、惊叹,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尚且有些发懵的林焱身上。
林如海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猛地转身,一把抓住林焱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林焱微微皱眉。他脸上交织着狂喜、激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声音因为极度兴奋而有些变调:“焱儿!好!好!好!县案首!我儿是县案首!哈哈哈哈!天佑我林家!!”他竟忍不住当众大笑起来,全然忘了平日维持的官威。
王氏脸色铁青,看着狂喜的丈夫和那个刺眼的庶子,又看看身边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嫡子,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发黑,全靠林晓曦扶着才没有晕倒。林晓曦看着榜单,又看看林焱,冰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那是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动摇。
林文博则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周围的喧嚣、父亲的狂喜、母亲的失态,他似乎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第十一名的位置,嘴里反复喃喃:“第十一……第十一……怎么会是第十一……我应该是……应该是……”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瞪向林焱,那目光中充满了屈辱、嫉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怨恨。
来福已经高兴得快疯了,围着林焱又跳又叫:“案首!少爷是案首!我就知道!少爷是最棒的!”
周姨娘泪流满面,紧紧握着林焱的手,泣不成声:“焱儿……我的焱儿……姨娘……姨娘太高兴了……”
林焱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父亲激动的力道,听着周围震耳欲聋的喧嚣,看着嫡母兄长那惨淡灰败的脸色,以及身边姨娘和来福喜极而泣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这第一步,他走得远比想象中更加漂亮,也更加……惊心动魄。
县案首的荣耀如同一道强烈的聚光灯,瞬间打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和偏院都照得亮堂堂的。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很多事情,都将变得不同了。未来的路,似乎就在脚下这片喧闹的土地上,向着更远的地方,铺陈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