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炸响了林府表面维持的平静。前院的官威,后宅的算计,在这关乎家族前程和子孙命运的大事面前,都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和更激烈的张力。
林如海这些日子回府的时间明显早了,眉宇间除了惯常的严肃,更添了几分难以掩饰的亢奋与凝重。他仿佛一夕之间,将对家族未来的全部赌注,都押在了明年二月的童生试上。两个儿子,一个嫡长,一个虽庶出却天赋异禀,若能双双高中,哪怕只是取得童生功名,也足以让他在同僚和族老面前扬眉吐气,让林家在华亭县的地位更加稳固。
这日晚膳后,他罕见地没有立刻钻进书房处理公务,而是将林文博和林焱一同叫到了前院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满架的书册和悬挂的山水画,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锭和淡淡檀香混合的气息。林如海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目光在并排站立的两个儿子身上逡巡。
林文博穿着崭新的宝蓝色直缀,昂首挺胸,努力做出沉稳之态,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紧抿的嘴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期待。林焱则穿着半旧的靛青棉袍,身姿挺拔,眼神清澈平静,只是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露出连日苦读的疲惫。
“府试在即,关乎尔等自身前程,亦关乎家族声誉。”林如海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为父对你们,寄予厚望。”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文博,你身为嫡长,根基扎实,需稳扎稳打,务求榜上有名,若能争得案首,自是光耀门楣。”他先给嫡子画下了一个高高的目标。
林文博精神一振,连忙躬身,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高亢:“父亲放心,孩儿定当竭尽全力,绝不辜负父亲期望!”
林如海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林焱,语气稍缓,却依旧严厉:“焱儿,你天资聪颖,尤善诗算,此乃尔之长。然科举之道,首重经义根基,策论文章。你需戒除浮躁,深钻细研,补其短板。为父不求你力压群伦,但求稳妥,顺利通过县试府试,取得童生功名,便是大善。”
这话听着是降低要求,实则是提醒林焱认清自己的“短板”和“庶出”身份,不要好高骛远,首要目标是“稳妥”过关。林焱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决心,低头应道:“是,父亲。孩儿定当刻苦用功,夯实根基,力求不负父亲所望。”
见两个儿子态度恭谨,林如海脸色缓和了些。他从书案下取出两叠厚厚的、装订整齐的册子,分别推到林文博和林焱面前。
“这是为父托人寻来的近五年南直隶各县县试、松江府府试的试题汇编,以及几位当世名家针对此类试题所做的范文精要。”林如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其中解题思路、破题角度、文章架构,皆可借鉴。尔等需仔细研读,用心揣摩,化为己用。”
林文博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饿狼见到了肥肉,一把将属于自己的那叠册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了通往功名的金钥匙,连声道:“多谢父亲!孩儿定当烂熟于心!”
林焱也郑重地双手接过册子,入手沉甸甸的,他能感受到这份“资料”的珍贵。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代,往届试题和名家范文,无异于备考的指南针和捷径。“谢父亲。”他声音平静,心中却涌起一股暖流,无论父亲出于何种考量,这份实实在在的支持,他记下了。
与此同时,主院那边,王氏的“备战”更是进入了白热化。小佛堂里的香火日夜不息,她跪在蒲团上念经的时间比以往长了一倍不止,所求无非是“文博高中”、“压倒庶子”。除了求神拜佛,她的实际行动也不少。她动用了自己的嫁妆和娘家关系,不惜重金,四处搜罗据说能“开启慧根”、“增强记忆”的补药和偏方,什么“状元及第汤”、“文思泉涌丸”,一股脑地往林文博院子里送,弄得林文博苦不堪言,又不敢明着拒绝。
她还特意派人去府城,重金请了一位据说曾在中过进士的老翰林家教过书的西席先生,每隔几日便来府中,专门为林文博讲解经义、指点文章破题,开小灶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相比之下,偏院则显得“寒酸”许多。周姨娘能做的,便是将林焱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变着法儿地做他爱吃的菜,夜里亲自督促他早些安歇,眼中满是心疼与期盼。她没有王氏那般资源和手段,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自身的努力上。
林焱将自己关在房中,翻看着父亲给的那叠珍贵资料。试题汇编让他对考试形式和重点有了更清晰的把握,而那些名家范文,虽然很多观点在他看来略显迂腐,但其严谨的结构、华丽的辞藻和引经据典的功力,也确实让他受益匪浅。他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贪婪地吸收着其中的养分。
这日午后,在族学短暂的休息间隙,林焱见方运依旧对着《论语》蹙眉苦思,手边只有最基本的课本和几本磨损严重的笔记。他想起方运那清贫的家境,恐怕很难接触到这些需要关系和银钱才能弄到的备考资料。
他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那叠册子中关于经义解题和策论范文的部分,走到方运桌前,轻轻放下。
方运抬起头,眼中带着疑惑。
林焱笑了笑,低声道:“方兄,这是我父亲寻来的一些往年试题和范文,我看着其中有些经义注解和策论思路颇值得借鉴,便多抄录了一份。方兄若是不弃,可以拿去参考一二。”
方运愣住了,他看着那叠字迹工整、墨迹犹新的抄本,又看向林焱真诚的眼神,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深知这份资料的珍贵,对于他这样的寒门学子而言,更是雪中送炭。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推辞的话,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郑重地接过了那叠纸。他将它们紧紧按在胸前,然后对着林焱,极其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依旧没有言语,但那紧绷的嘴角和微微发红的眼眶,已道尽了他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感激。在这冰冷而残酷的科举独木桥上,这一份毫无保留的分享,胜过千言万语。
林焱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互相砥砺,共勉前行。”
方运重重点头,将那份抄本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那打满补丁的书箱最底层,仿佛收藏着无价的珍宝。
窗外,春光渐盛,草木萌发,一派生机勃勃。甲班教室内的六名学子,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在时间的洪流中奋力划桨。林焱能感觉到,来自父亲的期望,来自嫡母兄长的压力,来自科举本身的挑战,如同层层叠叠的浪潮,不断拍打着他。但他心中那片为姨娘、为自己争一个未来的信念,却如同磐石,在浪潮中愈发坚定。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埋首于书山卷海之中。前路漫漫,唯有力行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