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来得如此迅猛而彻底,让林焱简直措手不及,仿佛前一天还在北极冰原上瑟瑟发抖,第二天就被扔进了热带沙漠接受烈日炙烤——同样是极端,但后者更让人心慌意乱。
变化是从一次寻常的晚膳后开始的。以往,林如海对林焱多是忽视或训斥,饭后通常只会考较林文博的功课,对林焱顶多瞥一眼了事。但这天,林如海却罕见地没有立刻让林文博背书,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正准备溜回偏院的林焱。
“焱儿,”林如海的声音不再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堪称“温和”的语调,虽然这温和在他那张严肃的脸上显得有点别扭,“近日族学功课如何?《千字文》、《弟子规》可曾熟读?”
林焱一个急刹车,差点左脚绊右脚,连忙转身,垂手恭立,心里警报狂响:“回……回父亲,正在……正在努力背诵。”
“嗯,勤勉是好。”林如海点了点头,居然还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类似“鼓励”的表情,虽然效果堪比石头开花,“我儿心性质朴,灵性内蕴,以往是为父疏忽了。读书之道,贵在持之以恒,更贵在……感悟。譬如那诗文,不必过于拘泥格律,情之所至,佳句自成。”
林焱听得一头雾水,只能含糊应道:“是……父亲教诲的是。”心里却在疯狂吐槽:老爷子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么突然跟我谈起诗文感悟了?我连这古代繁体字都认不全呢!天知道,从简体字到繁体字我付出了多少!!
林文博在一旁听得脸色发青,手中的筷子捏得死紧。王氏更是低着头,用力咀嚼着一根青菜,仿佛在嚼碎某个人的骨头。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林焱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来自严父的沉重赏识”。
林如海开始频繁过问他的学业。不再是简单的“背了没有”,而是会具体到某个字的释义,某句话的理解。更让林焱头皮发麻的是,林如海总会“不经意”地把话题引向诗文创作。
“焱儿,你看窗外这株海棠,开得甚是绚烂,可有感怀?”
“今日春雨绵绵,润物无声,此情此景,心中可有所动?”
“为父今日读《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意境悠远,我儿可能领会?”
每次听到这种问题,林焱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哪里懂什么感怀、意境?他只觉得海棠好看,春雨烦人,《诗经》佶屈聱牙!他只能硬着头皮,搜肠刮肚地想些小学生水平的形容词来应付:“嗯……花很红……雨有点冷……杨柳……杨柳叶子挺多……”
这种干巴巴的回答,若是放在以前,早被林如海斥为“蠢笨”了。可现在,林如海非但不生气,反而会若有所思地点头,眼神中带着一种“此子感悟独特,大巧若拙”的谜之欣赏,然后勉励道:“虽言辞质朴,然观察入微,很好。还需多加揣摩,假以时日,必能出口成章。”
林焱:“……” 父亲,您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最让林焱崩溃的是,林如海开始亲自督促他写字。不仅要求数量,更开始点评“风骨”、“气韵”。看着自己那依旧不是太好看的字迹,听着父亲用各种他听不懂的词汇(如“力透纸背虽不足,然笔画间偶见稚拙之趣”)进行“专业分析”,林焱只觉得每一笔落下都重若千钧,手腕更酸了。
而这一切,在周姨娘看来,却是柳暗花明,苦尽甘来!
“我的儿!你瞧瞧!老爷如今多看重你!”每当林如海来过问学业后,周姨娘总会拉着林焱的手,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和骄傲,眼角的细纹都笑开了花,“姨娘早就说过,我儿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以前不过是蒙尘了!如今稍稍显露,连老爷都惊动了!不愧是我生的儿子!”
她甚至会拿出林如海“赏识”后悄悄让人送来的新笔墨、新点心,像展示战利品一样给林焱看:“瞧瞧,这可是上好的徽墨!老爷定是觉得你用的那套配不上你的才气了!我儿再加把劲,好好读书,多作几首好诗,让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都看看!”
林焱看着姨娘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充满期望的眼神,到嘴边的辩解和吐槽又生生咽了回去。他能说什么?说那诗是抄的?说父亲眼花了?那岂不是给姨娘当头泼一盆冷水,毁了她这来之不易的欢欣?
他只能内心泪流满面,表面强颜欢笑,接受这份“甜蜜的负担”:“姨娘……我……我尽力……”
于是,林焱的生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水深火热”之中。白天在族学里要应付枯燥的经义和难写的字,晚上回来还要接受父亲“充满期待”的关怀和姨娘“与有荣焉”的鼓励。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架上烤架的鸭子,下面是用“诗文天才”的期待点燃的熊熊烈火,而他还得努力扑腾着翅膀,假装自己很享受这个过程。
“李白大大,杜甫爷爷,苏轼伯伯……各位诗词界的祖宗们,求保佑,千万别让我爹再让我‘感怀’什么了!再这样下去,我非得提前秃头不可!”夜深人静时,林焱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出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哀嚎。
然而,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便难以停下。林如海的“赏识”如同一道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林焱在这条他原本只想“苟一苟”的读书之路上,不得不加速奔跑。而即将到来的季末升班考核,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变得意义非凡,再也容不得他半点懈怠。咸鱼的悠闲日子,似乎真的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