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华亭县学年末大考,终于在凛冽的寒风与学子们焦灼的期盼中拉开了序幕。
考场设在县学最大的学堂。天色未明,数十名丙班学子已按号牌依次坐定,人人屏息凝神,空气中弥漫着墨锭研磨开的淡淡松烟气息,混合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冰冷的空气刺激着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
林焱坐在靠窗的位置,深深吸了一口这清冷而肃穆的空气,缓缓吐出。他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指,将考篮里的笔墨纸砚一一取出,摆放整齐。那方周姨娘新给他准备的端砚,触手温润。他侧头看了一眼坐在斜前方的方运,只见他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平放膝上,闭目养神,只是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而坐在另一侧前排的林文博,则不时调整一下坐姿,或抬手整理本已一丝不苟的衣领,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镇定与优越。
“铛——”
一声清脆的铜磬响彻明伦堂,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所有学子浑身一凛,瞬间坐得更加笔直。
沈教谕与几位监考夫子面色严肃地步入考场,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张年轻而紧绷的脸庞。
“肃静!分发试卷!”沈教谕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考场规矩,尔等皆知。若有做弊,严惩不贷!”
试卷由前排向后传递,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林焱接过前面递来的试卷,铺开在案上。首场考经义,题目是默写《大学》首章并阐述“明明德”与“亲民”之关系。
他闭目凝神片刻,将脑海中早已滚瓜烂熟的文字梳理一遍,再睁开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明沉静。他提起笔,蘸饱了墨,悬腕落笔,一个个端正而不失风骨的方正楷字便流畅地出现在宣纸上:“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一时间,堂内只剩下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细密而急促。学子们或蹙眉沉思,或奋笔疾书,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
时间一点点流逝,炭盆带来的暖意似乎也无法驱散弥漫在考场上的寒意。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一些学子开始显得有些焦躁,有人偷偷活动着冻得发僵的手腕,有人则眼神飘忽,下意识地东张西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的纸张揉搓声,从林焱右侧不远处传来。他笔尖未停,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邻座那个名叫李韬的学子,脸色发白,一只手藏在桌案下,正偷偷摸摸地从袖口里往外掏什么东西。李韬平日学习就不甚用心,总想着投机取巧。
林焱心中了然,却并未理会,注意力依旧集中在自己的试卷上。他将“明明德”解释为内在的品德修养和自我完善,又将“亲民”与外部的社会实践、教化百姓联系起来,试图用更清晰的逻辑链条阐述二者的辩证关系。
突然,“啪嗒”一声轻响,一小团揉皱的纸从李韬的袖口滑落,掉在他脚边的青砖地上。
李韬吓得浑身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慌忙想用脚去勾。
然而,已经晚了。
一直在考场内无声巡弋的吴夫子,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早已锁定了这细微的动静。他几步跨到李韬桌前,弯腰拾起了那团纸,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抄写着《大学》、《中庸》的片段。
“李韬!”吴夫子低沉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寂静的考场炸响,“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夹带私藏!”
他举起那张作为罪证的小抄,目光如刀,扫过全场。
“嗡——”
原本只有书写声的考场,瞬间被打破。学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纷纷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鄙夷,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慌乱。笔尖停顿,思绪中断,原本紧张的节奏被打乱。
“我……我没有!那不是我的!”李韬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语无伦次地辩解,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人赃并获,还敢狡辩!”吴夫子声色俱厉,“按学规,舞弊者,立即逐出考场,本次大考所有成绩作废,并视情节轻重,予以斥退!”
两名负责维持秩序的门役应声而入,一左一右架住面如死灰、几乎瘫软的李韬,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出了明伦堂。李韬绝望的呜咽声和挣扎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如同一个不祥的音符,重重敲击在每个学子的心头。
考场内一片死寂,随即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天啊……”
“完了完了,被他这一闹,我刚刚想到的破题思路全忘了!”
“真是害人精……”
恐慌如同水面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不少学子心神动摇,脸色发白,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再也无法集中精神。有人则懊恼地抓着头发,对着试卷发呆。
林文博也被这突发事件惊得笔下一顿,一滴墨汁滴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污迹。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烦躁地用纸去吸,脸色难看至极。坐在他不远处的赵德,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口,仿佛那里也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方运同样受到了影响,他正写到关键处,被这一打断,思路瞬间卡壳,眉头紧锁,盯着试卷,半晌无法落笔,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然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与不安中,有一个身影却始终稳如磐石。
林焱。
从李韬纸团落地,到吴夫子厉声呵斥,再到李韬被拖走,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抬起头多看一秒。他的背脊依旧挺直,握着毛笔的手指稳定有力,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的试卷上,笔尖下的文字依旧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
前世的他,在万众瞩目、引擎轰鸣的赛道上,经历过太多突发状况。轮胎打滑、对手恶意挤压、赛车突发故障……任何一丝一毫的分神,都可能导致车毁人亡。相比之下,考场这点骚动,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经义的阐释之中。外界的一切干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他的节奏没有丝毫被打乱,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巡场的吴夫子处理完李韬,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将学子们的慌乱尽收眼底。当他看到窗边那个依旧沉静书写、丝毫不为所动的青衫少年时,眼中不由得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讶异和赞赏。
这林焱,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竟有如此定力!这份临危不乱、专注忘我的心性,实在难得。
吴夫子不动声色地踱步到林焱附近,假装巡视,实则多看了几眼他正在书写的试卷。字迹工整清晰,论述条理分明,尤其是对“明明德”与“亲民”关系的阐释,角度新颖,逻辑严谨,远超寻常丙班学子的水平。
吴夫子微微颔首,心中暗赞:“此子,确非池中之物。”他没有打扰,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考场内的骚动渐渐平息,但那种紧张不安的气氛却久久不散。许多学子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找回状态,答题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
而林焱,早已完成了经义部分,开始检查是否有遗漏或错字。他放下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侧头看向斜前方的方运,见他依旧眉头紧锁,便悄悄将自己砚台边一块用来镇纸的、光滑的鹅卵石往他那个方向推了推。
方运察觉到动静,抬头看来,正对上林焱平静而带着鼓励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稳住,不必受外物干扰。”
方运微微一怔,看着林焱案上那写得满满当当、整洁非常的试卷,再感受一下身边这人散发出的沉静气场,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也汲取到了某种力量,用力点了点头,重新埋首于试卷之中,笔尖再次动了起来。
窗外的阳光渐渐强烈,透过窗棂,在林焱沉静的侧影上勾勒出一圈淡金色的光晕。